第(1/3)頁 九十七 蔣夢萍遲早是要遇著曾愛玉的。自從吃了秦淮河邊的秘方不過一個多月,身上就有了感覺,因此隔三差五的去醫(yī)院檢查;曾愛玉這邊也是隔三差五地滋事。但是偏偏那么巧,她們甫一見面就談?wù)摰搅岁P(guān)于程鳳臺和孩子,談也沒有談清楚,這樣不明不白,似是而非的。蔣夢萍這天病也沒看,恍恍惚惚回到家里,心里盤算來盤算去地替程二奶奶感到痛心,晚上吃飯的時候與常之新說起今天的見聞。常之新雖然不知道這孩子的來龍去脈,卻很明白程鳳臺的為人,說:“妹夫應(yīng)該不至于把孩子弄到表妹跟前去,八成是偷偷養(yǎng)在外面的鬧著玩的。事到如今,勸也來不及了,你在表妹那不要透露出來,就當(dāng)今天什么都沒看到?!? 蔣夢萍呆了一呆:“鬧著玩?偷養(yǎng)二房是可以鬧著玩的嗎?沒想到你會這樣說?!背V乱庾R到自己說錯話已經(jīng)來不及了,蔣夢萍凄苦一笑:“是不是今天你替他瞞一回,明天他也替你在我這里瞞一回?”說著眼睛里就淚汪汪的,常之新趕緊擱下筷子給她擦眼淚,好生勸慰著。蔣夢萍為了別人家的事務(wù)難受了好幾天,范金泠那邊也是一股邪火沒處發(fā)的,見到面互相一訴苦,互相都震驚了,還是蔣夢萍的消息更為駭人。范金泠騰地站起來,拉著蔣夢萍的手就走,驚叫道:“表嫂!你也太糊涂了!這么大的事怎么能不告訴我姐姐!那不等于幫著外面的人暗度陳倉嗎!等哪天姐姐知道了,我們就成了幫兇了!” 蔣夢萍心里其實很聽從常之新的話,既有惺惺相惜的正義感,又覺得插手別人家事終究不妥。范金泠炸起來,她倒緊張了,一路上心里咚咚跳著。兩人手握著手,手心都汗?jié)窳?,滑膩膩冷冰冰的,像是她們做了錯事似的,但是她們又有什么錯呢?總不能叫自己的姐妹受了蒙騙受了欺負(fù)呀!范金泠踏進程家的門那一刻,心中又氣又急,一股不忿之意沖上喉頭,止不住自己就先哭了。蔣夢萍本來就是個多愁善感的,無事也要嗟嘆兩聲,見到小妹妹哭得傷心,她不禁跟著落下淚來,心疼二奶奶,心疼她們身為女人所受的委屈。姑嫂兩個哭哭啼啼走近內(nèi)宅,把二奶奶嚇了一大跳,二奶奶萬萬不能想到她們是在為了自己哭,首先以為是杜九或者常之新出了岔子——但凡女人掉眼淚,十之八/九都是為著男人。等到聽她們顛三倒四說明事情原由,二奶奶是哭也哭不出來了,她愣了好大一會兒,接著整個人身子一軟,向后一仰昏厥過去。范金泠和蔣夢萍大呼小叫又是扇風(fēng)又是掐人中,把人喚醒過來,這時候四姨太太和察察兒,并著兩個少爺聽見動靜也都來了,他們圍在床邊站了一地,二少爺搖著母親,在那怕得嗚嗚地哭。二奶奶睜開眼睛掃視了一圈家人,有氣無力地說:“孩子們都出去,察察兒也出去?!焙⒆觽儎傄蛔叱龇块T口,就聽見二奶奶在屋內(nèi)哇地爆發(fā)一聲哭音:“他這是不給我活路了??!”察察兒腳步一頓,兩個少爺也頓住了。里面緊接著是女人們密密切切的勸解聲音,孩子們屏著聲息聽著,沒有聽出所以然,依稀知道是父親惹得母親傷心了。二少爺悄悄問哥哥:“什么叫外頭的野種?”大少爺也是一臉茫然,但是心里知道不是好話,不便向弟弟做解釋。察察兒已然不小了,她深知哥哥的風(fēng)流荒唐,皺眉說:“快回去練字,不許議論大人的事!”孩子們便帶著惶恐走了。察察兒猶豫了一下,走到客廳間翻了翻電話本,連續(xù)撥了好幾個號碼找她哥哥,一面四下張望著,防止有老婆子小丫鬟聽見了去給嫂子打報告。電話一接通,她迅速說:“哥你快回來吧,嫂子知道你的事了。”她不待程鳳臺發(fā)問,補充道:“知道你外面的孩子了?!闭f完這一句話,一把將電話掛上了,皺著眉頭呆呆站著好一會兒,心里對這些事情感到非常厭煩和惡心。 二奶奶斜靠在一只大引枕上,眼淚開了閘,拿手絹不停地擦,她已經(jīng)顧不得丟臉了,向姐幾個哀哀說道:“我沒有對不起他的地方呀!要說家業(yè),我?guī)淼募迠y在上海灘都出了名!要說孩子,你們看看,一連三個都是帶把兒的!兩個小姑子我當(dāng)親生的一樣待!他在外面嫖戲子,我不是不知道,你們見我鬧過他沒有?做女人的道理我都懂!可是他偷著養(yǎng)二房!悄不作聲的連孩子也有了!瞞得我好苦呀!” 四姨太太垂首嘆氣,蔣夢萍陪著抹淚,范金泠幫著抱怨了幾聲,她一個新派的女孩子,最看不得娶小之類的事了,罵得真心實意,義憤填膺,可惜畢竟年紀(jì)小,想不出切實的好主意。姐幾個商討不出結(jié)果,最后決定請來程美心當(dāng)軍師——畢竟是她弟弟干出來的好事,這個時刻,婆家人是有責(zé)任出來說話的。 程美心坐著小汽車花枝招展地來了,一來就看見二奶奶紅著眼睛歪在床上,見到她進屋了,也不像平常那樣起身相迎,而是扭頭落下淚來,再看其他幾位女親戚的臉上多有難言之隱。程美心頓時意識到大事不妙,嘴里噯喲喲地快步上前,從腋下抽出自己的手絹按在二奶奶的淚珠上,一臉的心疼難耐:“弟妹快別哭了,你身子本來就虛,不禁這么傷心的。出了什么事你同我說,我來給你做主!” 二奶奶帶著哭音說:“你弟弟可坑苦了我了!”其他也不肯說什么,由四姨太太全權(quán)代勞,期期艾艾把事情大致說給程美心聽了。程美心聽到這些,第一個反應(yīng)不是責(zé)怪程鳳臺不妥當(dāng),而是看了一眼蔣夢萍,心里暗暗惱怒她多管閑事,給他們家添亂。程美心不以為然地朝二奶奶笑說:“這捕風(fēng)捉影的,我還當(dāng)多大的事呢!就憑一個照面三言兩語的,舅奶奶聽見的未必是事實。弟妹是不知道,他們男人在外面,常有替朋友跑跑腿的事,就連朋友的外房也有代為照看的。那些女人和我們不一樣,大多出身不干凈,橫豎見慣了男人,沒什么忌諱的。舅奶奶那天見到的,難講是二弟哪個朋友的外房呢!不好往二弟頭上栽的!還是等他回來了仔細(xì)問一問吧!但凡有一句交代不清楚,我替你辦他!”一邊說一邊看住了蔣夢萍,臉上微微笑著,眼神含著凌厲,把蔣夢萍唬得一時也不敢做聲。 正說著話,小丫頭從外面回話,說二爺回來了。四姨太太與蔣夢萍范金泠自覺退讓出去,單留下程美心做陪審。程美心坐到二奶奶床尾,一手搭在二奶奶手上安慰她。四姨太太她們在門口遇見了程鳳臺和范漣,范金泠瞪了姐夫好大一眼,蔣夢萍沒有往日的和氣,冷著一張臉目不斜視。程鳳臺不知道自己快要倒霉了,還和范漣嬉笑說:“你看看我受的這份冤枉。待會兒你姐姐要打你,你不許躲,也叫我出出氣?!? 范漣臊眉耷眼的報以苦笑。 程鳳臺和范漣原來的計劃是等到孩子出生了,打發(fā)走了曾愛玉,就讓范漣把孩子往二奶奶面前一抱坦白清楚。為的是避免曾愛玉與二奶奶相見,方便扯謊,要不然,二奶奶最厭惡煙花女子的,看見孩子的母親是這個做派,說不定就不承認(rèn)這是他們范家的孩子了?,F(xiàn)在整個計劃都被打亂了,只好讓范漣提早來自首,爭取姐姐的諒解。他們怎么也想不到二奶奶的思想并沒有他們想的那樣簡單,二奶奶看見程鳳臺帶著范漣來認(rèn)錯,當(dāng)即認(rèn)定程鳳臺是得到通風(fēng)報信,逼著范漣來背黑鍋了——這一對素行不良的紈绔子弟,做小舅子的替姐夫說謊遮丑,做姐夫的不勸人學(xué)好,反而伙同小舅子狂嫖濫賭。這兩人嘴里說出來的話哪有真的! 二奶奶冷笑道:“哦?那是你的孩子?你家里又沒擱著現(xiàn)成的老婆,用得著偷養(yǎng)在外面添???全當(dāng)我是傻子!”她猛然從程美心掌中抽出手來,抓起床頭一只花瓶,用盡全身力氣朝范漣砸過去。范漣避了一避,頭還是被砸破了。 二奶奶指著范漣恨恨哭道:“當(dāng)年我出嫁,我有著自己的同胞兄弟不扶持,扶持你當(dāng)了家主。你就這樣吃里扒外回報我?不是一個娘養(yǎng)的,果然就狠得下心了!” 范漣心中大愧,膝蓋一軟就給姐姐跪下了,低頭說:“大姐這個話,真是讓我無地自容?!彼~頭上的血一會兒就淌了半張臉,也不敢捂著傷口擦拭,血淋淋地說:“可是這孩子的確是我的,我和孩子媽鬧了矛盾,不愿意見她,請姐夫代我照應(yīng)著。大姐千萬不能冤枉了姐夫!姐夫是個有分寸的人?!? 這番話和程美心之前猜測的不謀而合,二奶奶幾乎就要懷疑程美心也涉及其中,和他們串通一氣了。程美心也覺得心虛,一面暗罵這二人愚蠢,一面又去拉著二奶奶的手重重地握了一握表達忠心。二奶奶倒是任由她握著手,一握之下,程美心驚叫道:“呀!弟妹身上這么這樣燙!”程鳳臺一愣,立刻去請來醫(yī)生。因為生了一場大氣,又痛哭過許久,二奶奶牽動舊病發(fā)起寒熱,醫(yī)生囑咐了幾句好好休息不可動氣之類的話,給她打了一針退燒針。二奶奶看了一眼范漣,懨懨地對醫(yī)生說:“也給他治治。” 范漣的傷口已經(jīng)凝結(jié)住了,他跪在地上躲開醫(yī)生,醫(yī)生只好作罷告辭。二奶奶說給范漣聽,也是說給程鳳臺:“你跪著也是白費。我只知道外面現(xiàn)在有了個孩子,孩子的娘還管二爺叫她男人。至于你說的,我一句也不相信?!? 程鳳臺在外頭是多伶俐的一個人,然而見了二奶奶生氣他就發(fā)憷。自從結(jié)婚以來,夫妻倆但凡有什么不愉快,程鳳臺都是不聲不響事后再服軟。事到如今,在二奶奶發(fā)怒的時候,他仍舊像個不經(jīng)事的少年一樣。況且是第一次見到二奶奶這樣發(fā)脾氣,把范漣腦袋都砸開了,更說不出話來。程鳳臺一句話都沒說,二奶奶從頭到尾也不去看他,對范漣發(fā)作過一頓之后,躺平身子朝床里翻了個身。屋子里誰都沒動,程美心為二奶奶牽了牽被角,心想這回算是搞砸了,沒有她插話的份了。哥倆也算是見過世面的男人,蠢起來到底有多蠢,過堂還要避嫌呢,被告帶著親舅子當(dāng)證人,這算什么事,哪怕一口咬定壓根沒有什么孩子,蔣夢萍是認(rèn)錯人了,都比現(xiàn)在的狀況好呀!程美心姐弟對望一眼,程美心翻出一只大白眼。程鳳臺指指躺床上的二奶奶擠眉弄眼,意思讓姐姐趕緊勸兩句,程美心無聲地朝弟弟呸了一嘴,懶得理他。姐弟倆又一同去看范漣。范家伏的還是老規(guī)矩,長幼有序,嫡庶有別,父親過世了,兄姐對弟妹們打也打得罵也罵得。見到范漣活得這樣窩囊,程家姐弟也是咋舌心驚,要知道現(xiàn)在可是范漣當(dāng)著家呢,如果倒回過去他還是少爺?shù)臅r候,更不知道要受多少氣了。 二奶奶忽然開口說:“姐姐答應(yīng)給我做主,現(xiàn)在姐姐怎么說?” 程鳳臺滿心期望程美心打個圓場,把這事糊弄過去,日子長了,二奶奶自然會看明白事體的。程美心是何等樣人,論心計論洞察,十個程鳳臺也抵不上她,她憑什么讓程鳳臺如愿,她還有著更長遠(yuǎn)的企圖呢!程美心深深地計較了一番,說:“二弟不如先搬出去住幾天,你在弟妹眼前待著,弟妹沒法養(yǎng)身子。等弟妹氣消了再說吧。” 二奶奶渾身一僵,她從來沒想過要和程鳳臺分居這回事,尤其這是等于把程鳳臺逐出家門了,一個宅門沒了老爺丈夫,如何使得!二奶奶掙扎著坐起身,有點茫然似的。她臉上向來化著老派女人的妝,胭脂涂得很濃,這時候紅的胭脂都被抹去了,白的臉顯得很憔悴。程鳳臺在這件事上可謂是問心無愧,然而看到二奶奶的形容,心里也是很不落忍。程美心拍拍二奶奶的背使她寬心,一面給程鳳臺使眼色。程鳳臺終于說:“我去范漣那住幾天,你好好歇著。等你氣消了,我再和你慢慢說明白這件事。”他把范漣從地上拽起來,范漣灰溜溜地瞅了他一眼,程鳳臺報以一個鄙夷的眼神。 第(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