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師門訓話-《鬢邊不是海棠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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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八
小來那一鍋紅棗銀耳湯放在灶上燉了幾個鐘頭,早已熬得稠化了。她一直豎著耳朵在那提心吊膽地聽動靜,猜想兩人這回免不了一頓好鬧,說不定還要動手。不料二人摟著抱著,悄無聲息在暖暖和和的被窩里一覺睡到近午才起,醒來之后,商細蕊首先隔著窗戶喊了一聲要吃的,神氣也很平常,不像是吵過架打過架的樣子。小來連忙盛了兩碗銀耳湯端進來,她松了一口氣,心里莫名地有些高興。
商細蕊淅瀝呼嚕吃了一碗,又去添新的,吃過兩碗程鳳臺才起床,慢悠悠地一邊洗漱,一邊說:“別吃撐了。這陣子咱們倆都忙得夠嗆,今天我帶你出去走走,吃西餐,看電影。”
商細蕊快樂道:“我要先去天橋!再吃西餐!”
程鳳臺擦著臉,笑道:“瞧你這點出息!天橋有什么可玩的!”從商細蕊的餅干罐子里翻出一沓子毛票和銅錢,仍是很順從地與他去了。商細蕊沒心沒肺無憂無慮,程鳳臺卻是懷有一種散心的情緒,腦中無時無刻不在盤算事情,再看天橋這番熱鬧勁頭,都是多看一眼少一眼,還未離別就惆悵了。二人瞧瞧雜耍,再去聽聽相聲,周圍的短打扮看見程鳳臺,先把他的西裝皮鞋瞧了個夠,然后自動地與他們維持一小段距離,仿佛是怕被他找茬子訛上。
程鳳臺對商細蕊輕聲笑道:“我又忘了,我該先換上你的褂子,再來逛天橋。”
商細蕊也道:“是啊!你這一身太遭賊啦!”他們想到過去在天橋遇見小偷的事,會心一笑。說相聲的在那使勁賣弄著嘴皮子,講過一段低俗無比的笑話,逗哏的用扇子打了捧哏的腦袋,大家都笑了,程鳳臺也笑了,唯獨商細蕊皮笑肉不笑似的,翹一翹嘴角冷冷一哼,好像那些包袱都不值一提,流于下乘。他們下九流的作藝行當,論起來都是隔山隔水的師兄弟,商細蕊往這一站,就把自己當成是大師兄了,可沒有那么容易得到他的賞識。
逗哏的把手抄在袖子里,向捧哏的使了個眼色,捧哏的手心沖下扣著小銅鑼往人群里扎,逗哏的一面笑臉說道:“剛才給老少爺們逗了個悶子,有的爺看咱倆寒磣,笑了;有的爺呢,他說了,他待會兒再笑。要說撂街賣藝不容易,哥倆這還餓著肚子,您各位抬抬手,賞個一毛二毛的,夠咱們老哥倆收了攤吃一碗熱湯面,哥倆就念您的好了!這就是養只鷯哥,叫上兩句恭喜發財,您還得喂把子粟米粒兒,何況咱這七八尺高的大活人呢您說是不是?吃飽了飯,才好給您解悶,給您唱大戲……謝您賞了!您來年金玉滿堂吶您!”
小銅鑼到了商細蕊面前,商細蕊眼皮子往下夾了一夾他,無動于衷。小銅鑼很識相地轉到了程鳳臺這里,程鳳臺立刻就要掏錢,被商細蕊按住了,道:“他還沒唱大戲呢!”
程鳳臺知道他的脾氣怪,只好把手再從褲兜里空著拿出來:“幾塊錢的事,你還計較。”
捧哏的見這一位壞人好事的小爺綢褂子裹滿身,毛圍脖遮了下半邊臉,穿得挺考究的,像個少爺家,怎么還這樣小氣,頓了一頓,不動聲色地又去向別人討錢。一輪討下來,逗哏的把鈔票角子塞到帽子里,笑道:“剛才我聽見了,有位小爺叫著唱一段,咱這就唱一段!”
下面立刻有人起哄,報出幾個京劇與評戲的著名唱段。商細蕊也跟著嚷嚷道:“來一段侯玉魁的!《文昭關》!《文昭關》!”他一聲兒能蓋過其他雜人百聲兒,滿場的只聽他這一聲兒。說相聲的自然也灌了滿耳朵,挺不忿地抹了把鼻涕,心想給錢的時候沒你,這時候有你了?一個大子兒沒花,還想點戲聽了?姥姥的!懂不懂規矩啊!他們都是很調皮的街頭混子,不好硬來得罪客人,又不想讓商細蕊如愿,便笑嘻嘻地背道而馳說:“好嘞!我聽見那位小爺點的戲了!咱就照小爺的吩咐,來一段商細蕊的《王昭君》!”
底下一片哄笑。程鳳臺摟了一把商細蕊的腰,也忍不住大笑起來,他笑中的意味自然是與旁人不同的。商細蕊在心里嚎了一聲,把臉更往毛圍脖里縮了縮,還挺期待的。
逗哏的張嘴起了個調兒,起高了,清清嗓子重來,再一開口,還是高了,試過三四遍都不是味兒,就有人拆臺發笑,逗哏的不等人嘲諷,先嘀嘀咕咕自嘲道:“商細蕊,商老板……商老板的嗓子可要人命了,前天玉皇大帝摟著王母娘娘睡覺呢,他愣一嗓子,把凌霄寶殿的玉瓦片震下一塊來,砍破了二郎神的腦袋,疼得呀,三只眼睛一塊兒淌眼淚……”
人群中有聲音說:“怎么就砍著二郎神了?”
逗哏的不耐煩道:“二郎神扒窗戶縫兒,偷看兩口子睡覺唄!”這個笑話又俗氣又不著調,眾人笑過,捧哏的拉起胡琴,逗哏的道:“我可唱了,唱得可美了,你們仔細聽著,和商老板都分不出真假!待會兒要把二郎神招來,你們可得救我!”說罷真就鼓足了氣,唱了一段王昭君。他當然是唱得很不好,既不俏,也不亮,嗓子怎樣先另說,一股俗不可耐的老娘們兒氣讓人受不了,還帶著河北梆子的味兒。商細蕊不由得哈哈兩聲,心說你還敢學我?等著二郎神一戩子捅死你吧!
人們本來躍躍欲試,一聽之下就炸了鍋,有人喊道:“說相聲的!你唱的是哪門子的商老板!”另有人接話:“這不是商老板!這是商姥姥!”周圍一片大笑。
說相聲的停了嗓子和胡琴,腆著笑臉,說道:“知足吧各位!剛才攏共得了一塊三毛的賞!一塊三毛哪聽得著商老板?一塊三就只有商姥姥!要再來一塊三,就能聽著商奶奶哩!”他說著,捧哏的又來討錢了。這一次商細蕊從口袋里數了一塊三毛錢給他,大概是想聽聽商奶奶。捧哏的道過謝,接了錢,更覺得這是哪戶人家的小少爺,過年了學校放假溜出來玩,不然不能這么愣。逗哏的瞅了商細蕊一眼,招呼胡琴準備,笑道:“那就好好給爺們來一段柳活兒。”
逗哏的認真一開口,唱的是侯玉魁的《文昭關》,氣韻很足,嗓音很敞,商細蕊神色一變,倒是聽進耳朵里了。程鳳臺出入梨園這幾年,耳力總也練出來些,對商細蕊輕聲贊道:“喲!挺不錯的!”商細蕊認可道:“這架勢,準是學過戲的。”凡是說相聲的唱一段戲,沒有說愣愣地唱完一整折的,揀出最精彩的段落,四五句就算完。人群里爆出幾聲叫好的。捧哏的再三下場來收錢,商細蕊掏了五塊錢出來,給他擱在銅鑼里。商細蕊自己最便宜的一張票是六塊。
商細蕊問道:“他唱的不錯,你的胡琴也不錯,你們叫什么名字?”
這捧哏的不及逗哏的調皮可愛,一張刷白的書生臉,低眉順目,很有點涵養和城府似的。他看在商細蕊掏錢多,不得不留下敷衍幾句,但仿佛是不大愿意和一個少爺家過交情,欠腰笑道:“咱們哪配有個正經名字,說出來招人取笑。張三李四您隨意,您叫一聲,咱準答應。”商細蕊便也不好追問了,另說道:“聽口音是天津人?”
“是了您吶!”
“準備在天橋待多久?”
捧哏的笑了:“要吃得飽飯,留個一年半載也無妨。要吃不飽,過了年就回家去。”
商細蕊點頭道:“我得空了還來捧你們。”他很能體會賣藝人的艱難,從程鳳臺褲兜掏出卷錢,數了二十塊添上。這回連逗哏的那位看得都是一呆,想過來道謝,商細蕊卻轉身走了。
商細蕊這一扭過頭,就與程鳳臺嘆氣,說侯玉魁的幾個徒弟不像話,先是不如王冷一個姑娘家,現在看來,連街上說相聲的都比他們強。又埋怨水云樓的幾個師兄只知道抽鴉片賭錢,把嗓子都敗壞了,及不上賣藝的嗓子中聽。程鳳臺還有什么可說,哄著他寬心而已。兩人一邊說,一邊往前頭走,冷不丁的商細蕊的手腕子就被人捉了一把。程鳳臺還沒反應過來,商細蕊奮力就是一拽,直把來人拖行幾步拽到眼前,那人還是狗皮膏藥似的不撒手,一面唉唉叫喚道:“商老板,是我!是我呀!”
老弦兒從野孩子那里得著信,聽見說商細蕊在天橋,立刻飛奔過來找便宜。商細蕊見了他,又生氣又惡心,又有點無可奈何,甩了好幾下手才把他甩開,嫌惡道:“撒開!快撒開!你身上什么味兒!”
老弦兒聞言,心虛地將袖口湊到鼻下嗅了嗅。他近來的生財之道,就是去城北亂葬崗扒尸首,橫死的都是天冷凍死的路倒尸,身上當然沒有值錢之物。但是有時候運氣好,包金的牙齒,女尸的長頭發、銅首飾,乃至好一點的衣服鞋子,都是可以拿來換錢的。老弦兒在死人身上都能榨出四兩油來。這大冷天的,尸首都凍成冰棍兒了,好像不至于沾上腐臭氣,如此嗅過之后,便又大膽地拉住商細蕊的手,懇求道:“蕊官兒,活菩薩,施舍兩個錢來救救命,這天可要冷死我啦!”
商細蕊皺眉道:“沒有!”
老弦兒搖搖他的手,既無賴,又可憐:“我剛才看見你給說相聲的賞錢,好大方!一下就給二十塊!蕊官兒是真出息了,要是早生幾年,不得進宮里給皇上老佛爺進戲了嗎?你干爹的俸米得留給你吃著!那還了得嗎?四品的供奉!趙大腦袋見了你,都得給你打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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