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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一個眼神-《鬢邊不是海棠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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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十七

    周香蕓過后,便是今夜的正篇兒——商細蕊的新戲《潛龍記》。這一部戲由寧九郎簡述,杜七公子描畫潤色增減。編詞加上安腔,前后磨礪了快要兩年,演起來卻只有區區十折,一個晚上四個鐘頭的事情。這也是商細蕊造新戲的一項新主意,故事求精求簡,一晚上就把事兒兜頭兜尾的給說全了,不必像過去長篇累牘一唱幾天,是他從電影上得到的啟發。

    程鳳臺終日伴隨商細蕊,這部戲的情節知道得很清楚了。戲里的皇帝由商細蕊飾演,從十八歲演到四五十,很考驗嗓子之外的演技。十八歲的皇帝一出場,明黃的龍袍,濃眉大眼,英氣勃發,在御花園中舞著一把長劍,唱著肅清寰宇的志愿,簡直有點兒像一個少年俠客的派頭,他道是:

    ——按寶劍明月灑黃袍,回首望前朝,只見得燭火燒,紫氣繞,偌個鐵箍兒山河罩!

    程鳳臺就覺著商細蕊的嗓音從他的尾椎骨竄進身體里,化成一股滾燙的熱泉,徑直涌入腦門,教頭皮酥麻。他輕輕打了一個顫栗,呼出一口濁氣,整個人像是浸入熱水池那樣的舒暢。

    范漣一拍巴掌:“這兩年看慣了商老板唱旦,還是覺得他唱的生角兒最殺癮頭!這是昆曲,要換了京戲,嗓門更得敞亮呢!”

    眾所周知商細蕊在平陽那時,是唱武生走的紅,但是入北平之后,以唱青衣小旦為主,而且比之前更加火透了天,使人漸漸淡忘了他的才藝之全,才藝之絕。

    樓下的坐席之間忽然發出一聲砸碎了瓷器的銳響,幾個短打扮的粗魯人揎拳擄袖起坐叫囂,掀翻了凳子罵罵咧咧,一面拿方才吃剩下的瓜果核朝臺上擲去,因為離臺太遠,全落在了前座人們的身上,直攪得滿堂不得安寧。

    “歐!!!下去啵!下去啵!”

    “個姥姥的!這唱的叫什么粉戲!!!”

    “賣屁股的粉頭!滾回去啵!”

    防著什么還真就來什么。看這聲調,不像是戲迷們跟商細蕊犯矯情,倒更像是同行們給他下的絆子。開口還沒唱到兩句詞,哪兒就瞧出膈應來了。同行欺人,才要趕在座兒叫好之前殺一殺商細蕊的勢頭。

    程鳳臺心想這些人也夠不要命的了,見著曹司令的兵還敢放肆,這得跟商細蕊有多大的仇恨。皺眉毛沖樓下一揮手。李班長早就昂著脖子等著他一聲令下,但是這時候忽然發現,程鳳臺這個手勢這個派頭,像極了他們的少帥——曹司令的長子。這兩個毫無血緣關系的,居然也“養兒隨舅”了。

    鬧事的幾個是市井潑皮混街頭的,體格魁梧,會那么兩三下外家功夫,卻并非亡命之徒。早打聽清了今晚曹司令本人沒到,是個鬧場的好機會,軋在人堆里,丘八投鼠忌器,一時間居然還制不住他們。而他們也沒有沖上臺去打人砸場的意思,只管大喊大罵,鬧出很大的響動,使商細蕊受辱,使新戲蒙羞。后臺看了是干著急,個個心焦如焚。沅蘭和十九也看出是遭了同行的毒手,忿然地議論這是哪一家的對頭,預備如何探查,如何以牙還牙。杜七翻著花樣的罵娘罵祖宗,都沒見過文人會有這么臟的一張嘴。小來手中捏著的幕布都皺成一團了,什么陣仗都經過了,每每見到還是驚心,不知臺上的人該要如何應對。下了那么許多血汗,要是砸在這幫下三濫的手里,多教人痛心啊!轉臉看見小周子驚懼交加的臉,便拍拍他的手背道:“別害怕。這些事,商老板見多了。”

    原小荻也在俞青身邊輕聲安慰道:“商老板是懂行的聰明人,這個時候,茲要是不停戲,就不算敗!”

    俞青回頭向他露出一個勉強的微笑,心里還是慌得很。

    商細蕊到底是商細蕊,不負原小荻的青眼,不負眾人的厚望。在這樣一個觀眾都替他焦心的糟糕情況下,商細蕊沉了一沉嗓子,與他御用的拉胡琴的黎伯換了個眼神。黎伯雖不知道商細蕊往下要做哪樣驚人之舉,這個眼神卻是看得明白的,擺擺手叫停了琴師們,自己則眼睛瞬也不瞬地緊緊盯牢商細蕊。他知道商細蕊這是要自作主張臨時加戲碼了,幸好這一場不是與人合演,不用怕人不懂得接詞兒,然而他的胡琴一定要做好準備隨時跟上,唱好了算是個圓場,這一出就全乎了。唱不好,也不至于讓商細蕊落了單,還能多少遮掩些不足,往回找補兩分。

    黎伯是商細蕊不開口的最默契的搭檔,也曾是梨園行一號了不得的人物,那些傳奇的過往從未與人提過,他的故事已經隨著王朝的覆滅而結束了。此年此時,這里是商細蕊的故事。黎伯卻從商細蕊身上,分明地看到了過往的影像——那些傳奇的,輝煌的,貫穿了朝代的更迭,獨樹一幟。曾經的黑白影像被商細蕊所覆蓋,像撕開舊夢的一束亮光,簡直灼痛了黎伯的渾濁老眼,酸楚得要落下淚來。

    商細蕊猛提一口氣,手中秋水寶劍挽了朵劍花,回身一連十數個翻飛,劍身在燈火的輝映下銀光粼粼,速度太快,化成了一張光幕。商細蕊的身影就被攏在那光幕里,濃艷明黃的一抹,翩若驚鴻的。這一段有些虞姬舞劍的影子,又更有著一種不同于臺上花槍的力度和煞氣,像是真正殺人見血的劍法。

    座兒們不禁都看呆了,沒能立刻有什么反應。誰能想到商細蕊今兒看著是演巾生的,怎么忽然就舞刀弄槍起來了,還演得這么真。臺下人好像都被他的劍氣掃到,面頰脖子涼颼颼的。他們中間大部分人還是第一次見到商細蕊使劍。與平常截然不同的妝容,服飾,唱腔,身段,再加上這一場颯颯劍舞。他們都不敢相信臺上這一個商細蕊是他們所熟知的那一個“北平第一名旦”,不由得目瞪口呆,眼睛都定住了。

    俞青和原小荻也在后臺看得發怔。杜七拍手大贊:“哈!這段加得好!蕊哥兒還有這本事!”小來則抿嘴一笑,拉住小周子的手:“你看……”

    程鳳臺靠在欄桿上往下望,眼神醉蒙蒙的,深深的癡迷。范漣也坐不住,挨到他姐夫身邊,語無倫次地嘖嘖嘆道:“這個蕊哥兒……這個商老板!”

    他們仿佛是今天頭一次認得商細蕊。

    商細蕊停住身姿,唱道:

    ——江南兵戈正紛擾,西北江山也飄搖。二百年風流到老,只落得,疾走忙逃!

    氣韻悠長沉穩,一點兒也聽不出他是在耍了一場劍以后開的腔,當中連換氣的停頓都沒有,嗓子清亮得捅破了天去。唱到最后那幾個字,劍鋒刷地往臺下一指,帶著把空氣割裂開來的呼嘯,直點在潑皮無賴們的鼻子尖,那刺凜凜的冰一樣的寒光!這時候潑皮們和丘八們都看清了,商細蕊手上拿的真真是把殺人要命的家伙,劍身上還鑿了兩條血槽呢!他臉上全是末代帝王悲憤沉郁威勢萬鈞的神氣,兩點瞳仁盛不住他滿腔的忿恨,目中精光比劍還要鋒利,還要發冷。他要肅清朝政,要橫掃蠻夷,底下幾個小嘍啰便是他千秋偉業的第一個阻撓,是他祭劍的亡魂,他真是要殺人來的!

    潑皮們其中一個,腿一軟,一屁股墩坐到地上,口里失聲驚叫了一聲,眼睛直直地瞪著商細蕊,像是瞪著一樣駭人的所在,不能自已。人們就眼見他褲襠里洇濕了一塊,慢慢淌了一地。他被臺上的假皇帝給嚇尿了。

    其他潑皮紛紛慌了神,丘八們趁機連打帶踹,往腰窩子軟擋里揍,三兩下把潑皮搓了出門。一直到戲園子門外,才聽見里頭爆發出一陣炸雷似的歡呼喝彩,震得人耳朵嗡嗡的。座兒們都瘋了,真瘋了。路上拉車的騾子被那叫好聲給驚著了,幾個趔趄,差點把東歪西倒跌在街頭的潑皮們給踩個正著,幾乎又要嚇尿了人。

    戲園子里面,黎伯的胡琴迅速跟上,為商細蕊奏了一段很漂亮的氣勢恢宏的收尾,當是配得起他的帝王聲腔。這段戲之后,本來緊接著就是皇上謁見太后,太后為皇上指婚。可是座兒們情緒都太激動了,歡呼久久不散,一波一波似是狂潮,銀元首飾等等彩頭撲落如雨,叫臺上的人站不住腳跟。只能暫時歇回后臺,待場內稍微冷卻一些了再呈后文。程鳳臺因為不甚懂戲,因此素來都是相當文雅的觀眾。而且他與商細蕊有著別樣的關系,使他看商細蕊時,總有一種超脫的淡定——東西再好,也是從自個兒兜里掏出來展示的,那就不至于再一驚一乍引以為奇了。

    可是今天程鳳臺也是忍不住的大聲給叫好,心情很激動,拍巴掌拍到手都發燙。范漣跟著眾人摘下自己的兩只戒指往臺上擲去,完了不過癮,把螺鈿鍍金的領帶夾也丟了出去,最后又想來擼程鳳臺的戒指,厚顏無恥地笑道:“哎呀,和商老板怪熟的,反倒沒想著給他準備點什么。”程鳳臺一推他:“死去!”但是轉身親手摘了戒指,讓老葛直接送到后臺去給商細蕊添彩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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