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這是京西妙峰山山腳下的官道,往東是香山,往西是京西十八潭。 馬車停了下來,王笑出去以后,唐芊芊掀開車簾向外看了一眼。 也就看了這一眼,她搖了搖頭,放下車簾,依舊是慵懶的樣子,眉頭卻皺了皺。 她也沒把繡鞋穿起來,還是斜倚著車?yán)锏能涢剑S口安慰了淳寧一句。 “你不用怕,只是一些亂民,可能連火銃都沒見過,更別說手雷了。丟兩個手雷過去就能嚇跑他們。” 淳寧嘆息道:“夫君很失望吧?” “是啊。”唐芊芊道:“昨日京城雖有叛亂,但那些縉紳士族的反心也不甚堅決,否則也不需要南楚細(xì)作想方設(shè)法地去逼反他們了。 用笑郎那比方來說,他想把這一池潭的魚撈到另一個池潭,魚兒們雖然撲騰得厲害,真敢魚死網(wǎng)破的卻沒多少,只有三兩只螃蟹想要把網(wǎng)夾破。 但今天這場暴亂,就像是大半個池潭的魚都想跳出去……連這些人反對新政,這是最讓笑郎失望的。 不幸如錢承運所言,百姓愚昧,只會肓從于鄉(xiāng)紳,變法的時機(jī)未到。” 淳寧拿起錢承運的那封折子看了看,眼眸微微黯淡下來。 “假民公田之策,只是抑制了以后縉紳地主兼并田地的可能,關(guān)鍵在于‘以后’二字,這是溫水煮青蛙,引起的反彈還小……但,把天下礦產(chǎn)收回官營,這一條卻是動了礦產(chǎn)業(yè)的身家性命,他們只好拼命一搏了。” 唐芊芊道:“又不是不給他們賠償,貪得無厭就貪得無厭,扯什么身家性命。” 淳寧想了想,道:“此事并非沒有先例,二十多年前朝廷就想要加收礦稅、織稅、茶稅。然而稅監(jiān)派下去,被亂民活活打死,天下抗稅之聲迭起,引起江南暴亂。 當(dāng)時幾個東林黨人為了把事情壓下去,獨自把罪名扛了下來,這才平息了此事。其后,礦稅、織稅、茶稅之事也就不了了之。” “不了了之?”唐芊芊冷笑了一聲。 她本來是想安慰淳寧,這番話卻觸到了她的神經(jīng),語氣不悅起來。 “是,礦稅、織稅、茶稅不收了,真就惠及礦工、織工、茶農(nóng)了嗎? 遼東戰(zhàn)火紛飛、西北赤地千里,這軍餉錢糧是往哪里加的?三餉沒加嗎?還不是全加在耕農(nóng)頭上?我爹為什么造反?地里要是能刨出食,誰還造反?! 幾個東林黨人把罪名抗下來?然后大書特書,‘大閹之亂,縉紳而能不易其志?’‘明死生之大,匹夫之有重于社稷也?’ 可笑! 他們坐擁良田美宅、姬妾成群,大罵稅監(jiān)虎心狼口,還自詡代表的是‘天下萬民’,以此再博一個青史流芳? 二十多年前是這樣,今日還是這樣。弄一群愚不可及的、被礦業(yè)主和產(chǎn)業(yè)主控制的礦工佃農(nóng)家仆出來送死,就等著我們丟幾個手雷把他們炸成碎片。 等血流得夠多了,剩下的‘君子們’再寫一篇傳記稱頌帶頭的縉紳,稱他們‘意氣揚(yáng)揚(yáng)、笑談以死、激昂大義,蹈死不顧’,告訴天下人‘看,民意如此,動我們的產(chǎn)業(yè)就是不行。’ 這青史煌煌,從來就沒有新鮮事。” 淳寧轉(zhuǎn)頭看去,只見唐芊芊的美麗的面容上帶著憤怒之色。 “我并非反對新政。”淳寧道:“我也想要把新政推行下去,只是今日你也看到了,新政還沒頒發(fā),就有兩千礦工暴亂,這還只是京郊一隅之地……我只是覺得,他們太無辜了……” “無辜嗎?他們要殺的是誰?你、我、笑郎,還有我們的孩子。” 唐芊芊反問了一句,閉上眼把頭倚在車壁上。 “笑郎苦心孤詣想要變法,為得是誰?我們大可以過神仙眷侶的日子,何苦這般費盡心機(jī)?壞了他的威望,爹和大哥也差點出事。 可他們呢?和二十多年前一樣,還是這樣蠢得不可救藥,今日笑郎就算把他們殺盡了,我也不覺有什么無辜……” 不僅是王笑,唐芊芊也感到了巨大的失望。 她這輩子花了許多的精力去‘起義’,漸漸發(fā)現(xiàn),自己困窘于農(nóng)民階層的‘局限性’,甚至連她自己,最后也沒能成為一個合格的義軍首領(lǐng),她成了晉王妃,和王笑站在一起,接受所有縉紳士紳的朝拜。 這是她情感生活上的成功,卻是她一生事業(yè)的失敗。 如今回過頭再去看那些沒頭蒼蠅一樣的亂民,她心里又泛起那種感覺。 這感覺一開始她很難形容,后來是王笑用了八個字概括。 “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這些時日,準(zhǔn)備新政,唐芊芊心里‘哀其不幸’的感受更多。 但今天,眼看著這些人要來伏擊自己夫婦、孩子,她心里‘怒其不爭’的感受已經(jīng)完全占據(jù)了上風(fēng)。 若非王笑先出面,她恨不得下令讓護(hù)衛(wèi)直接開銃、擲手雷。 ——殺就殺了,大不了新政不實行了,誰管你們過什么樣的日子…… ~~ 王笑跨坐在馬上,低著頭擺弄著自己的火銃。 他知道這世上絕大多數(shù)人都不知道火銃為何物。 他還知道,他知道的許多的事,眼前那些越?jīng)_越近的礦工是不知道的。 ——不知道是無辜嗎?現(xiàn)在不知道,以后會知道嗎? ~~ 趙傻蛋正在官道上跑著,手里握著鐵鍬。 他之所以叫這個名字,因為按他們那的習(xí)俗,七月生的娃用‘傻’字,二十二日就用‘蛋’字,起名很方便,不需要他爹娘費腦子。 趙傻蛋一直覺得自己很幸運。 他家本來有兄弟姐妹七人,有些從小就夭折了。后來的天災(zāi)人禍,饑荒、瘟疫、戰(zhàn)亂,別的家人也死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他和他弟弟趙臭毛。 兄弟兩人在潘家鐵礦當(dāng)?shù)V工,以前從來沒見過大東家,但知道大東家是好人。在亂世里給他們一口吃的。不然他們就會像別的人一樣,找不到生計,活活餓死、凍死。 而且在鐵礦上也好過煤礦、銀礦,他們不需要進(jìn)到礦洞里。 趙傻蛋聽說過,在礦洞里干的,基本是活不過兩年。不像他,都干了四年多了,人還在。 但他弟弟趙臭毛前年還是死了。 據(jù)管事說,因為清軍入關(guān),大東家為了保全大家,又繳了一大筆銀子,那只好把每天的谷糠粥再減掉三成,換成樹皮磨成的粉。 就這樣吃了一個月,趙臭毛拉也來不出來,加上每天天不亮就要到礦上干活,身子越來越差。 那天太陽毒,曬得厲害,趙臭毛正敲著鐵石呢,鐵鍬高高抬著,人晃了晃就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趙傻蛋當(dāng)時也很悲傷,但沒辦法,最后只能把弟弟的衣服鞋子剝下來,算是多了一套可以換的衣物。 潘家還賠了他五百文錢,以后他萬一生病了,就可以看病捉藥,又多了些活下去的可能。 總之,趙傻蛋還繼續(xù)活著,受著潘家的庇護(hù),每天都有混成谷糠、樹皮粉的粥可以吃,不像外面那些餓死的人…… 可現(xiàn)在,世道更差了。 第(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