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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再見元修-《一品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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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們跟著公主,一旦有險,不惜代價,務必保護公主周全?!蔽阻獙Π敌l們說罷,又對姬瑤道,“一旦東西到手,為兄會立刻命大軍將妹妹追回,不惜兩國開戰,妹妹放心。”

    姬瑤聞言,眸中隱約生出希冀之光,卻一亮即滅。她看了眼暗衛們,理智尚存,“車轎四周把守重重,一旦事敗,對方不會對我有絲毫憐惜,若被逼急,很可能會殺我雪恨,何必再白送幾條命去?我一人之死足矣,娘親日后就拜托哥哥了?!?

    這是她第一次喚他哥哥,說罷,她已站起身來,望著天色平靜地道:“時辰將至,我去補妝。”

    “妹妹。”巫瑾卻忽然喚住姬瑤,姬瑤一回首就怔住了,隨即慌忙轉開了目光。

    巫瑾解開衣帶,寬去龍袍,將神甲脫下,朝姬瑤走了過去。

    姬瑤垂首避視,身僵如石,直到神甲披在了她身上。

    “妹妹穿上此甲,一旦有險,旁事勿理,保命為上,可記下了?”巫瑾邊說邊整了整神甲,最后囑咐,“萬一事敗,無需顧及我們所需之物,即便拿不到,也不值得無需用命去換。人在,比什么都好。”

    姬瑤抬起頭來,淚水奪眶而出的一瞬,她的眼底似乎涌起了掙扎和遲疑的情緒,似幻似真,一綻即滅。

    “大哥?!彼?,“對不住……”

    這一聲極輕,輕得像極了拂過大殿飛檐的風,被清脆的風鈴聲所遮。

    巫瑾微怔之時,姬瑤一頭撲進了他的懷里。

    噗!

    匕首埋入胸口,血腥氣尚未溢出,殺氣便驚了殿外的侍衛。侍衛們疾電般掠入大殿,姬瑤拽住巫瑾便退進了內殿。

    宦值們驚叫著散開,待看清楚情形,無不呆在了當場。

    那匕首埋在巫瑾胸口,姬瑤每每移步,他都承受著剜心之痛,但他仍然強留著一分神智,手往胸口一摸,摸了一掌的心頭血,以血催蠱,剛要發動,姬瑤將那匕首狠狠一拔!

    血哧的冒出,巫瑾踉蹌一步,口吐鮮血。

    這時,一道紅影掠來,直逼姬瑤后心。姬瑤早有所料,提住巫瑾擋在身前,那紅影猛地收掌,生生將自己逼退了數步。

    “瑾兒!”景離痛呼,目光似燒得赤紅的利劍一般刺向姬瑤。

    姬瑤譏笑道:“瑾兒?你不喚他七郎了?”

    宦值們此時已退出內殿,侍衛們把守住了大殿門窗,御林衛們已聞聲趕來護駕。姬瑤卻滿不在乎,眼中只有復仇的快意,“你可知道,這些年來,每當聽你喚他七郎,我就想起誰嗎?我想起我爹!”

    景離含淚怒斥:“殺你爹的人是我!你替父報仇,手刃為娘即可,何故弒兄?!”

    姬瑤聽見笑話一般大笑,“何故?為了讓你也嘗嘗痛失至親的滋味兒!”

    她描畫精致的妝容早已洇開,臉頰上像掛著兩行血淚,猙獰狠厲,“你知道我等今夜之機等了多久嗎?你和爹都說我只圖銳意進取,不懂隱忍待時,那這回如何?說起來,這還得多謝娘親的教導,是你說我憑殺伐果敢只能當一把上陣殺敵的刀,是你說我連做戲哄人的忍勁兒都沒有……這一回,這場戲,我演了三年,可還入眼?現在,娘覺得我是那用刀之人的料嗎?這把刀用在你兒子身上,你可痛?!”

    這一問,帶著內力,厲聲繞梁,似針穿耳!

    厲聲未絕,姬瑤忽然將巫瑾推向娘親,掌風一震,殿窗猛然敞開!

    巫瑾撲向娘親之時,衣袖一震,蠱王朝著姬瑤后心飛去。

    姬瑤飛身躍起,殿窗外早已布滿了弓衛,箭矢如蝗,她揮舞神甲一擋,踏上窗臺,正要躍出,忽覺身后殺氣襲來。此時,窗外是刀林箭雨,她顧不得回頭,只能揮動匕首一斬!

    一記盲斬,斬了個空,姬瑤的手背冷不防傳來奇痛,不用看都知道中了蠱王的招兒。她心下發狠,躍出殿窗之時一腳踢向一個侍衛的手腕,長刀揚向空中,姬瑤接住長刀,揮刀一斬!

    啪嗒一聲,一只黑紫的斷手落在了地上。

    姬瑤以神甲為盾,殺出重圍,一路灑著血往北去了。

    那是冷宮的方向,圈禁著一人——廢帝巫旻。

    ……

    殿外殺聲遠去,殿內傳出一道聲嘶力竭的喊聲:“瑾兒!瑾兒!快傳御醫!傳御醫!”

    宮侍們早傳御醫去了,但御醫尚未趕到。

    景離封住巫瑾的穴道,撕開他的衣襟,將侍衛長奉上的止血圣藥當漿糊往那血窟窿里填。

    巫瑾動了動蒼白的唇,聲音弱不可聞,景離俯身細聽了一會兒,抬頭看向侍衛長——他喚的是近侍。

    侍衛長急忙俯身聽旨,聽了許久,叩頭道:“微臣領旨!”

    說罷,他直起身,恭恭敬敬地取下巫瑾隨身佩戴的龍佩,奉旨出了延福宮。

    “娘……”巫瑾又動了動唇,聲音依舊弱不可聞。

    景離卻看懂了,這一聲娘,她絕不會看錯。她再次俯身細聽,片刻之后,淚涌而出,她僵硬地直起身來,看向了守住殿門的侍衛們。

    這一眼,帶著滄桑與決絕,侍衛們尚未明白其中之意,忽見景離抬袖一拂!袖風帶著血腥氣撲面而來,侍衛們被掃下殿階,尚未站穩,就聽咣的一聲,殿門關上,大風刮倒了角落的祥鳳銅燈,火燭燒著了華帳,火苗頃刻間竄起,照亮了宮侍們驚恐的面容。

    “陛下!太后!”太監宮女們跪了下來,哭嚎聲像瘟疫般傳開。

    殿內卻傳來了悠揚的歌聲,“芳草亭,芙蓉波,魚兒游游到河坡。小船兒,嫩童兒,槳兒悠悠蕩水波。阿婆呼,阿娘呼,童兒童兒靠岸喲。晚霞照,炊煙升,童兒童兒歸家喲……”

    一曲鄂族的民間小調,唱的本是孩童撐船戲魚,阿婆阿娘喚其歸家的民間和樂之景,此時此刻,在熊熊的火光和滿園的哭聲中唱起,卻仿佛驚天的不祥之兆。

    大火封了殿門,景離哼著小調兒,那是愛子兒時,她夜里哄他入睡的歌,是他遠赴盛京那天,她為他唱的歌。

    “娘錯了,娘害了你……”曲調兒轉悲,歌聲不知何時變成了哭聲。

    “娘……”巫瑾瞥了眼圍榻的方向。

    景離低頭看著愛子,火光將他的眉宇照得明潤如雪,他是上蒼送來世間的萬千嬰靈中至純至凈的一個,歷經屈辱磨難,內心卻始終保有著凈地。

    今夜無月,上蒼要將這月光般的孩子召回天庭了嗎?

    景離含淚而笑,她知道愛子欲為何事,卻并不阻止他。

    “好,娘帶你去?!彼龑圩颖Я似饋?,緩緩地走向圍榻,一邊走一邊呢喃道,“不管你想去哪兒,娘都帶你去,咱們母子再也不分開了……”

    延福宮內殿的圍榻是巫氏皇朝歷代太后召見皇后、公主時的坐榻,皇子、妃嬪請安只能在外殿。但即便是居于此殿的歷代太后,知道榻腳埋有機關的也在極少數。

    榻腳以珍珠鋪飾,赤足其上,有舒筋解乏之效。

    景離將巫瑾放到榻上,扶著他坐穩。

    巫瑾已無余力去低頭,幸知寶珠以星圖為列,而他這些年來時常在此侍奉湯藥,早對星圖序列默熟于心。他憑著感知踏上一顆不起眼的小珠,用盡此生余力決絕地碾了下去!

    珠碎榻陷,歌聲復起,掩蓋了一聲驚天的玉碎之音。

    南興嘉康六年九月初八,四更末。

    大圖帝于洛都宮中遇刺,延福宮失火。

    大圖傳國玉璽——碎!

    *

    暮青被封了睡穴,一路上昏昏沉沉的,醒來時在一條船上。

    她躺在床上,還穿著那身白衣,但毫無意外,神甲、袖甲、面具和隨身攜帶多年的解剖刀皆不在身邊。暮青沒急著起身,而是先審視了一眼身處的環境。

    床上的被褥雖新,但床鋪無帳無圍,床板硬實。船艙不大,漆色剝落,桌凳陳舊,空氣里充斥著一股咸腥味兒,艙外有吆喝聲。

    片刻之間,暮青心中便已有數——她不在海上,而在江上,船是鹽船。

    大圖烏江水系通達,地位堪比南興之汴江,江水流經五州,匯通入海。元修要回北燕,必至英州港登船,從欽州到英州,沿途州縣必有重兵盤查,唯有水路方便通行。

    烏江漕運發達,鹽酒茶果、河鮮時蔬、文房百貨,皆可以船運之。江上行船如織,夾雜著歌樓畫舫,可謂魚龍混雜。

    這是條鹽船,鹽乃官營,江上盤查得再嚴,有人疏通接應的話,官船容易混過去,且元修此行帶著侍衛,鹽船上有護衛把守也不惹眼。

    烏江水流入英州地界之后,在周山島以東入海,欲往周山島,需在余女鎮登岸換船,故而此行的目的地應該在余女鎮,只是不知此時到哪兒了。

    暮青這才輕手輕腳地下了床,她先推了推門,門鎖著,窗倒是一推即開,外頭正值傍晚,鹽船正在交接貨物,役夫們光著膀子喊著號子,有些烏篷船圍在官船四周,船家挑著茶食正往船上送,畫舫也靠了過來,姑娘們正揮著帕子招攬恩客。晚風吹來,汗味兒里夾雜著飯菜香和脂粉香,人間的熱鬧景象讓暮青晃了晃神兒。

    窗外站著兩名喬裝過的侍衛,一人回頭看了暮青一眼,而后就走了。

    過了片刻,門鎖被打開,侍衛端著飯菜走了進來。他垂首緘語,甚是恭謹,將飯菜擺到桌上后就卻退而出。

    門沒關,但門外有人把守。

    暮青沒入座,只是淡淡地看著桌面,桌上擺了兩副碗筷。

    少頃,元修提著壇酒走了進來,“醒了?”

    他穿著身鹽運校尉的將袍,窄衫革帶,背襯著江水云霞,身形在低矮的船艙內顯得格外傲氣英武。

    論傲氣英武,暮青一向不輸男兒,她負手而立,兩道英眉緊緊地攏著,似將要出鞘的刀,不見刀鋒,已知其銳。

    這神情竟把元修看樂了,他搖頭失笑,抬眼望向窗外,云霞漫天,染了一江之水,也染了男子的眉宇。有那么一剎,那眉宇叫人想起黃沙漫天的西北,想起那爽朗忠純的戍邊兒郎。

    但一串兒船號子聲打破了昔日的回憶,窗外江水滔滔,哪有黃沙漫漫?

    元修兀自坐了下來,拔去壇塞,就著壇子仰頭灌了幾口酒,見暮青還站著,不由皺起眉來,惱道:“不說話也不吃飯?睡了三天了,不餓?”

    暮青的確餓了,她沒有絕食的打算,一直不肯入座就是在等這句話。

    三天……

    算算石溝子鎮到烏江的路程,以及江上行船的速度,這時候應該快出欽州了。出了欽州,過了芳州,便是英州。水路不同于陸路,不必走官道,只需沿江而下,因而比走陸路快得多。至多半個月,船就能行至英州。

    只有半個月……

    暮青心念頻轉,不動聲色地坐了下來,執筷,吃飯。

    船上的菜式沒那么精致,卻皆是時鮮,清蒸江蟹、白灼青蝦、魚子羹、烏米飯,佐以幾樣蜜餞點心之類的茶食。暮青胃口不錯,吃了碗飯,喝了碗羹,江蟹青蝦一樣不落,連不怎么愛吃的蜜餞都嘗了幾塊。

    元修面前也擺了副碗筷,他卻一筷未動,只是看著暮青吃飯,偶爾仰頭喝酒。

    晚霞沉江,月上南樓,江風也吹不散船艙里的酒氣,暮青微微地皺了皺眉,瞥了眼元修的心口,有話要說,卻終是咽下了。

    元修獨自飲著酒,當年在西北拿空酒壇子打水喝,曾經說過回到盛京后要與誰一醉方休,卻因種種事由未能如愿。今夜,那人恰在,而他有酒,卻始終沒有邀她共飲。

    兩人就這么對坐無言著,暮青放下碗筷之后,元修仰頭飲盡壇中之酒。

    “天色已晚,歇著吧?!痹尢嶂諌悠鹆松恚叩介T口時腳步停住,背對著暮青道,“我知道你水性好,但船上的侍衛都是在海里練出來的好手。阿青,我謀今日多年,不會放手,也不會失手?!?

    元修走了,侍衛進來將碗筷收拾了下去,沒多久,捧進來一套女子的衣裙,又搬了只浴桶進來,打好水后就退了出去,將門窗都關上了。

    咔噠一聲,房門落了鎖,船上再沒了動靜兒。

    暮青沉默了半晌,終把燈燭一吹,和衣入了水。水溫溫熱,卻沒為她解去多少疲乏,一閉眼,眼里就是石溝子鎮上的血火風沙。

    不知月殺傷勢如何,梅姑可有跟來,事情傳入兩國朝中會引發怎樣的動蕩……

    大哥和阿歡可千萬不要親自來救她,不出所料的話,鎮上必有殺機。

    她被劫的消息一旦傳入洛都朝廷,停留在英州港的北燕使船就會遭到扣押,連北燕使節團也會被拘捕。這些情況,元修不可能料不到,他絕不會去英州港自投羅網,他會從余女鎮登岸,到周山島換海船回北燕。

    元修能想到的事,阿歡定然也能想到,她擔心的是,這條路線不是元修臨時決定的,而是早就安排好了,不然,他也不會從喬裝虎賁軍入鎮劫人到喬裝成鹽運校尉下江行船,一路上如此順利。鹽船不同于民船,不會獨艘行船,一趟差事少說要十余艘乃至二三十艘的船隊一同出發,這說明不止她此刻身處之船,而是周圍的整個船隊上都是元修的人。要想在敵國做成此事,沒有內應是絕不可能的,大哥不可能掌握了朝中和地方上所有廢帝黨羽的名單,其中必有漏網之魚,而那些漏網之魚和沈問玉等人顯然不是一路的,不然他們不可能對元修籌劃此事毫不知情。

    元修籌謀此事多年,一朝冒險前來大圖,謀的真的只是她一人?

    元修對她的執念已成心魔,他此行自然是要帶她回北燕,但他畢竟已稱帝多年,心性早非當年,目光亦不只在邊關戰事,此行另有遠大圖謀才符合那個鐵血北燕帝的手腕——她懷疑余女鎮上早已混入了北燕刺客,而她既是元修此行的目標,也是他手中的誘餌。元修很可能不單單想帶她回北燕,還想以她為餌誘使阿歡前來,取他性命。

    暮青認為,這不算以最大的惡意揣測元修,而是基于他北燕帝的身份和近年來兩國博弈的事實作出的合理推測。這些年來,論政局上的眼光謀略,她也早非當年之人。

    江上燈月交輝,笙歌悠悠,暮青坐在黑暗中,眸光在氤氳的水霧中清寒如霜。過了會兒,她在水中寬了衣袍,麻利地將擦了擦身,洗去一身的血腥氣后,撈起衣裙搭在了浴桶邊上。裙子入手柔軟涼滑,是上好的絲羅料子,暮青懶得看是何樣式,在水里把束胸帶一解,摸來肚兜就套在了身上。

    她不知道的是,這艙室簡陋,中間安了塊隔板,把一間底艙分成了兩間,隔壁未點燈燭,但是有人。

    元修躺在床板上,以臂為枕,望著那塊隔板。

    隔板甚薄,幾條板縫兒拼出了一幅佳人出水圖。

    暮青雖然吹滅了燈燭,但江上的月色燈火仍將屋里蒙上了一層朦朧的胭脂色。她面朝西窗立在水中,青絲如鍛,玉骨冰肌,宛若嵯峨神山之女,初入人間,月下出水。她穿起肚兜,將青絲一撩,水汽激蕩,如煙潑散,秀頸纖腰乍然一現!這一現,萬千青絲如墨潑去,墨下纖腰籠著水影,玉肌背著江月。那墨色一潑的凌厲,同那如月似水的嬌柔,交織成這世間最驚心動魄的風景,刺入眼簾,落在心頭,便成了這一生難忘的記憶。

    元修枕臂臥在榻上,目光深邃如淵,黑暗之中,身形如一道橫臥于海上的孤山。

    暮青提來褻褲看了看,褲腿頗長,大約及膝,水中穿不得,她只好踩住坐凳,打算邁出浴桶。

    這一踩,身子猛然抬高,水汽蕩開,春光將露的剎那,忽聞一聲低啞的咳音傳來。

    元修咳了一聲,閉著眼翻了個身,床板吱呀一響。

    暮青尋聲望去,聽見隔板那邊傳來吱呀聲,心頭頓時一怒,撈起裙子往腰身上一系,踩住小凳就躍了出去。

    怪她疏忽了,醒來時只顧著尋思身在何處,竟沒留意隔板那邊還有個房間。

    暮青退到木板床和隔板間的角落處,確定此處無光,亦無縫隙,這才動手穿衣。

    衣衫窸窸窣窣的聲音傳到隔壁,偶爾可聞幾陣裙帶掃動的風聲,不必眼觀,都能猜到穿衣之人此刻的怒意。

    元修閉著眼笑了笑,他幾乎能想象得到她此刻拿羅裙撒氣的模樣和那蹙眉抿唇的惱怒神態。惱他也好,恨他也罷,總是因他而生的情緒,好過不言不語,形同陌路。

    片刻后,窸窣聲停了,兩間艙室里都靜了下來。

    元修知道暮青還在原地惱著,沉默了許久,他終于忍不住問她:“阿青,這些年……你過得可好?”

    隔壁沒有答音,他也似乎不期待什么回答,只是想找個說話的人,“這些年,每當想起在西北的日子,總覺得是幾輩子以前的事兒了。每回聽見你執政之事,我都在想,你志在平冤,我志在戍邊,怎么就都走到這一步了?”

    他面壁而臥,屋里無光,面前只有灰暗的墻壁,就像尋不見出口的人生。

    “這些年,你可曾后悔過?”他問,以為以她的倔脾氣,這一路會與他沉默對抗到底,卻沒想到她竟開了口。

    “無悔。”暮青背對著隔板赤足而立,毫不遲疑,語氣平靜。

    經年不見,料到她會見面傷人,果不其然。

    元修嘲諷道:“他給你吃什么迷魂藥了?”

    “那我給你吃什么迷魂藥了?”暮青反問。

    “嘶!”元修被這話氣得心肝兒肺都疼,干脆翻身坐起,對著隔板那邊沒好氣地道,“多年不見,你說話還是這么氣人!”

    “多年不見,你執念還是這么重。”那邊人的語氣淡淡的,記憶中的清冷嗓音,聽起來似乎已經不惱了。隨即,腳步聲傳來,墻縫兒里拼出一道倩影,人繞到浴桶后,彎腰在水里撈起了東西。

    她此前和衣入水,貼身的衣物都在水里,依她的性子,自然想要自己處置,而不是交給侍衛收走。

    她背對著隔板,用身子擋著浴桶,顯然不想讓他看見她貼身的衣物??蛇@么一擋,她在江月之輝里,一襲羅裙如煙勝云,倒襯出幾分江南女子的清瘦婉柔來。她挽著裙袖,皓腕凝著霜雪似的,一舉一動都叫人移不開眼。

    元修的目光暗沉了幾分,定定地望著那背影道:“你跟了他這么多年,又是平叛,又是執政,可曾過過一天你想過的日子?阿青,你說我執念深,你對他的執念又何嘗不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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