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三年之約-《一品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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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青繼續(xù)問:“既然老大人知道癥結(jié)之所在,那為何還要使九州同法度、同風(fēng)俗?”
云老微怔,心中不悅,肅然答道:“老臣說過了,是為了使我大圖永除神權(quán)復(fù)燃之患!”
“大圖神皇二權(quán)共治時,百姓就信奉神權(quán),神殿自治后,四州百姓信奉神權(quán)更甚以往,至今已有兩百余年,婚喪嫁娶、鳴冤告訴、春耕秋收、節(jié)慶祈愿,事事離不開拜神,早已成為風(fēng)俗。風(fēng)俗即習(xí)性,乃民族的傳統(tǒng),血脈相融的文化,豈是一道政令便能根除的?打個比方,今日朝廷便下一道政令,上至官宦,下至黎庶,嫁娶不可拜天地,喪葬不可供魂燈,如何?”暮青問。
“這”云老大為不解,“這是為何?”
“為使普天之下沐浴皇恩啊。”暮青輕描淡寫地道,“除了天子,百官百姓另有信仰豈非不忠?理當(dāng)令天下不可吃齋供佛,不可求簽禱告,夷平寺院道觀,家有佛堂者罪之,祭告鬼神者亦罪之!古有文字獄,今興一場神佛獄又有何不可?”
“這、這”老臣們低聲議論,皆認為這是胡攪蠻纏之言。
景相道:“啟稟殿下,老臣以為此喻失當(dāng)。婚喪嫁娶乃民間之風(fēng)俗,拜佛問道皆乃黎庶之寄托,與治國無害,敕令禁止豈不令百姓無所適從?民怨沸騰,于國何益?”
此言一出,老臣們紛紛側(cè)目,都覺得這番辯言耳熟得很,似乎剛剛才聽過。
暮青終于沉了臉色,反問道:“那景相可知,神權(quán)之于四州百姓亦是民間之風(fēng)俗、黎庶之寄托?景相認為本宮方才之言有多可笑,如今在四州百姓心中,朝廷之法令就有多荒唐!夷平神殿神廟與毀民之寄托何異?民心惶惶,豈能不被人煽惑?民怨沸騰,即便朝廷肅清叛逆,四州就真能安定?”
景相啞然,云老失語,眾臣止議,殿內(nèi)終于安靜了。
暮青看向云老,說道:“為政必先究風(fēng)俗,此乃歷代君王治國之訓(xùn),老大人乃當(dāng)代大學(xué),不必本宮訓(xùn)講此理。可為何施政起來,老大人就忘了為政必先究風(fēng)俗之訓(xùn),忘了百里不同風(fēng),千里不同俗之古語,而強令九州同法度、同風(fēng)俗?在本宮看來,老大人不是忘了,而是九州同法度、同風(fēng)俗在你心中代表著國家一統(tǒng),所以,是復(fù)國的理想在你心中占了上風(fēng)。你不是不知道移風(fēng)易俗會給民間帶來怎樣的震蕩,但百姓無權(quán)無勢,怎有反抗朝廷之力?他們只能接受,所以姑且欺民一回吧!你的人生已至暮年,何其有幸能實現(xiàn)數(shù)代復(fù)國志士的理想?移風(fēng)易俗對百姓造成的不適與皇帝的復(fù)國大業(yè)和自己的理想相比,太微不足道了。”
暮青一針見血,不僅扎得云老僵如枯木,也扎得一干重臣心驚肉跳。
云老乃三朝老臣,翰林院侍講,先帝的老師,朝臣及天下學(xué)子無不敬重他,向來都是他匡正皇帝的過失,還從來沒人能指出他的過失。
“老大人不僅錯了,而且錯得離譜,因為百姓雖無反抗朝廷之力,但神殿有。神殿剛敗,民心尚在,而朝廷在移風(fēng)易俗決策上的荒唐無異于將民心推給了神殿,四州百姓本就信奉神權(quán),豈能不聽神殿煽惑?四州豈能安定?眼下,廢后一黨尚未肅清,五州城池急需戰(zhàn)后重建,百姓正待休養(yǎng)生息,四州之亂豈是半壁江山之亂?稍有不慎,便會禍及九州,遍地火起!本宮敬重愛國志士們維護統(tǒng)一之心,也并非反對移風(fēng)易俗,但民族融合需要時間,心急只會適得其反,最終危及的恰恰是一統(tǒng),是君王。”暮青言辭犀利,語氣并不嚴厲。
巫瑾坐在一旁一言不發(fā),昨日他們已就安定之策長談過了,她那令人驚艷的治國策論尚未言及,此刻不過是在說服這些老臣,故而他有些走神兒。他想起了在盛京的那段日子,那時她罵百官口舌如刀,不知饒人。而今犀利之風(fēng)仍在,卻已知言之有度。老臣們頑固,當(dāng)頭一棒可震懾人心,斥責(zé)過嚴卻易使群臣怨懟反感,擰成一股與她作對。她今日要以南興皇后的身份說服大圖的朝廷重臣,不僅需要言之有物,還需要言之有度。
她成長了,只是并不是為了守護大圖的江山。
暮青善知人心,她太清楚這些自詡愛國忠君的老臣了,他們給皇帝講讀時滿嘴的體察民情、順應(yīng)民心,可誰的官靴也不會真去沾民間的土,真到了危難之時,他們一定會先顧全君王的帝業(yè)安危,以成全自己的忠臣之道、身后之名。所以,當(dāng)她把事態(tài)分析上升到統(tǒng)一大業(yè)、君王安危上時,老臣們終于暫時放下了提防反對之心。
云老對暮青一禮,三朝老臣,先帝之師,終于不顧顏面低下了頭,“那依殿下之見,四州當(dāng)如何安定?”
他并未松口御封神官之事,只是開口請教。
暮青心如明鏡,但沒有說破,她道:“保留神殿、神廟,保留神官、祭司等神權(quán)職司,神職官吏由朝廷欽派,并廢其宗教外的一切職權(quán),官府之設(shè)同其余五州。”
大圖國從前是神權(quán)至上,皇室立儲、新帝即位、冊封皇后、卜問國運,甚至連年號都是由神殿占定的。百姓奉神殿為天,有官衙而不入,問神裁斷,求天罰惡,致使神殿之權(quán)日重,終釀分裂之禍。
暮青的提議乍聽起來似乎是在勸新朝廷走大圖建國之初的老路,但實則不然。
大圖建國之初,神權(quán)至上,皇族依附于神權(quán),而今不同了,兩權(quán)勢同水火,勝負已分。神殿幾乎覆滅,生殺大權(quán)在朝廷手中。神職官吏由朝廷欽派,既不侵害民間祭祀禱告、齋戒凈洗之風(fēng)俗,又可將神權(quán)握于朝廷手中!而且,一旦朝廷欽派的神職官吏占據(jù)了州廟、縣廟,成為百姓眼中的州祭、縣祭,那些流竄在外的神殿余孽就只能是反賊了。
高明!
眾臣有喜有驚,亦有詫異,此計雖然高明,但也不算奇策,為何朝中無一人想得到?
他們忘了,大圖好不容易復(fù)國,他們一心永絕后患,個個把自己看做是匡扶皇室的復(fù)國元老,等著名垂青史,哪個會有將神權(quán)留為己用的念頭?而圣女深受神權(quán)之害,立志廢除神權(quán),自然也不會用懷柔之策,所以才導(dǎo)致了四州今日之亂。
“天下之以急躁自敗,正所謂欲速則不達,千百年之病豈一朝可愈?神權(quán)不可廢,只可緩治,把民族融合交予歲月,在這段漫長的歲月里,為使九州一統(tǒng),一個國家只能施行兩制。”大圖的歷史遺留問題頗為復(fù)雜,暮青恰好有此見聞,她前世祖國的國情雖與大圖的不盡相同,但在歷史遺留問題上,此策確是一劑良藥。
“一個國家施行兩制?”云老喃喃自品,景相凝神細思,幾位老臣交頭低語。他們之中不乏史學(xué)大家,對于此策卻聞所未聞。一國兩制不過是一個精確概括,實施方略已盡在英睿皇后方才的安定四州之策里了。
殿內(nèi)皆是老臣重臣,終日論策,優(yōu)劣自在心間,故而稍作琢磨,心中俱驚這哪里是治理四州之策,這是治國之策啊!
時至今日,英睿皇后在淮州州衙中的問政之言早已傳入大圖朝堂,近來五州戰(zhàn)后重建,早朝時還有人說起賑貸之策,提議實施此策安定民生。誰料想沒過幾日,英睿皇后就又提出一項國策,這回是專為安定大圖九州。
眾臣心中百味雜陳,不知該驚該嘆,該喜該憂,該遵令施行還是該防患未然。這畢竟是南興的皇后啊!泱泱大國,滿朝元老重臣,九州士子大賢,難道都還不及一個出身民間的女子嗎?這國策如若施行,大圖的顏面往哪兒擱?若不施行,安定四州還有別的良策嗎?英睿皇后生于民間長于民間,要于民間覓得這樣的奇女子無異于大海撈針,南興帝何其有幸啊!當(dāng)年皇上在盛京為質(zhì)時,英睿皇后還是江北水師都督,男未婚女未嫁,怎么就沒能覓得這樁良緣?
他們又忘了,大圖有圣女和谷后之禍,即便暮青當(dāng)年看上的是巫瑾,今日成了大圖皇后,為自家國事殫精竭慮,老臣們防她也必定如防虎狼。后宮不得干政、后權(quán)之害禍國之聲在朝堂上也必定不絕于耳。
但暮青畢竟不是大圖皇后,所以眾臣很快就從復(fù)雜的情緒中清醒了過來。英睿皇后的治國之策固然高明,但正如她所言,神殿剛敗,民心尚存,眼下正四處煽動民怨,朝廷欽派的神職官吏能盡快體察民情、順應(yīng)民俗、安定民心嗎?有神殿余孽的蠱惑煽動,四州的百姓能信服朝廷欽派的官吏嗎?怕是沒那么容易啊
眾臣的臉垮了下來,神色轉(zhuǎn)憂,殿內(nèi)安靜了下來。
恰在此時,忽聽啪的一聲!
眾臣回神,循聲望去,只見御案上放著本經(jīng)書模樣的古籍,書上壓著塊烏玉,形似鉤月!
云老的目光當(dāng)先大變!
巫瑾見暮青要開口,先她一步說道:“這兩件便是鄂族當(dāng)年遺失的秘寶。”
群臣呆木,若神魂出竅,一時間都沒回過神兒來。
景子春立在一群老臣之末,斜著眼瞅著御桌上的圣器,差點兒擰傷了脖子!今日眾臣之中,只有云老大人和他當(dāng)初在那使節(jié)團中,那烏雅王子不是說圣器已經(jīng)毀了嗎?怎么
景相也聽兒子說過此事,不由望著御桌,驚疑不定。
這時,云老道:“老臣斗膽,請皇上賜臣兩件寶物一觀。”
殿內(nèi)的宦值都遣了出去,巫瑾瞥了眼御桌,云老謝恩,恭恭敬敬地上前,小心翼翼地將圣器捧了起來。
一入手,寒氣侵人,云老嘶了一聲,快步走到窗前,借光細看刀法紋樣,越看越驚,對光一瞧,面色大變!
老臣們見那烏玉見光如血,同樣目瞪口呆,未待細看,云老便急匆匆地返回御桌前,小心翼翼地放下圣器,又顫巍巍地捧起圣典。一時間,大殿內(nèi)靜得落針可聞,書頁翻動的聲響如風(fēng)刀穿堂而過,云老的手顫得厲害,沒翻幾頁,那泛黃的薄紙便仿佛一頁重過一頁,捧在掌中,重若千斤。
云老沒有看完便將圣典合上還回,卻退三步,伏地而拜,高呼道:“感謝上蒼垂憐,還我大圖國璽,鄂族秘寶!傳國玉璽現(xiàn)世,九州一統(tǒng)!鄂族秘寶現(xiàn)世,神官天定!此乃天命,賜吾皇祖宗之基業(yè),轉(zhuǎn)世祖神之尊號,四州必將民心所向,大圖必將萬世隆昌!”
這即是說,兩件秘寶皆是真品?!
眾臣大喜,紛紛叩首高呼:“民心所向!萬世隆昌!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山呼之聲充斥大殿,眾臣心潮澎湃,欣喜若狂,誰也沒問秘寶是如何得來的,只道兩件秘寶此刻現(xiàn)世正是時候,若四州百姓奉皇上為祖神,那朝廷欽派的神職官員自然能得民心,四州可久安矣!
但山呼過后,殿內(nèi)卻寂靜如死。
眾臣心中咯噔一聲,云老詫異地仰起頭來,只見殿窗明凈,新帝的眉宇間似覆了層霜雪,神色譏誚。
“朕何時說過要以鄂族秘寶收復(fù)四州民心了?”巫瑾淡漠地問眾臣,“秘寶自戰(zhàn)亂中遺失,圣器流落于烏雅族中,烏雅王舉全族之力護得一子一器,烏雅王子將圣器獻予皇妹。而圣典與傳國玉璽同藏于司命大神官墓中,被先圣女與無為先生所得,先圣女被害之后,無為先生將圣典帶回大興都城盛京,經(jīng)空相大師托付給皇妹,實為祖?zhèn)髦铮挢M能奪之?”
“啊?”眾臣大驚!
云老慌忙說道:“陛下,鄂族秘寶乃我大圖之物,因戰(zhàn)亂流落在外,雖機緣巧合被英睿殿下所得,但陛下得之乃屬物歸原主,豈可稱之為奪?”
巫瑾道:“既然朕是原主,那這兩件秘寶朕就贈予皇妹了。朕能復(fù)國,全賴皇妹以身犯險、以命相護,不計先圣被害之嫌賜還傳國玉璽。當(dāng)年,先圣女心懷除舊革新的治世之志,卻被害逃亡,以身殉國,此乃朕之外祖母之過,亦是一樁憾事。若當(dāng)年先圣女未遭迫害,必能一展抱負,而今先圣已去,兩件秘寶歸其后人,朕托皇妹治四州之政,就算是告慰先人吧。”
眾臣聞言,無不色變!皇上這哪是托英睿皇后安定四州?這分明是將圖鄂封給英睿皇后了!
“陛下!萬萬不可呀!”云老高呼而拜,也顧不得暮青在場了,呼諫道,“那烏雅王子當(dāng)日分明說圣器已毀,卻偷偷地將圣器獻給英睿殿下,而殿下隱瞞此事至今,用心不得不防!她貴為南興皇后,卻不思居安,反冒大險護送陛下回國!原本過了嶺南便可直奔洛都,她卻勸陛下改道圖鄂,到了圖鄂,她又忽然成了先圣女之后!而今,太后奪下四州,剛失去心智,英睿殿下借四州之亂,以獻策為名要陛下將四州封給她,陛下思量思量,這一步一步,步步是謀算,陛下難道還看不出賊人竊國的野心嗎?”
話音落下,殿內(nèi)議論蜂起,老臣們審視著暮青,景相待要開口,被景子春一把拉住。
這時,一道怒斥聲自御案后傳來!
“放肆!”巫瑾抬袖一拂,雪袖上龍威怒目,似自九天之上落來,御案上堆著的奏折噼里啪啦地砸了下去!
云老伏在殿中,被一堆奏折砸個正著,景相閉口,眾臣噤聲。
巫瑾怒道:“愛卿有此疑心,為何早不稟奏?皇妹救朕于大莽山時,愛卿不奏改道圖鄂時,愛卿不奏歸還國璽時,愛卿不奏剛剛求教平定四州之策時,愛卿不奏!而今為了鄂族秘寶,不辭辛勞、不畏艱險就成了步步謀算、野心竊國,恩人就成了賊人?愛卿乃當(dāng)世大學(xué),這便是學(xué)士之德嗎?”
云老身為帝師,被問及德行,無異于最嚴厲的斥責(zé)。
云老悲呼道:“陛下明鑒,老臣為的不是鄂族秘寶,而是鄂族秘寶關(guān)乎大圖國業(yè),關(guān)乎陛下的江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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