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皇后問政-《一品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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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知這十萬災民之中有多少老弱婦孺,又有多少孩童的年紀如你的庶子一般?百姓敬你為一方父母,你怎忍心看他們流離失所,忍饑挨凍?”暮青又道。
劉振之子今日險些死于亂黨刀下,許是這話觸動了他,他竟有些哽咽,垂首拜道:“皇后娘娘訓示的是,微臣愧對陛下的信任,愧對一方百姓。”
暮青道:“平身吧,現在還為時不晚。”
“是,謝娘娘。”劉振拿官袖拭了拭眼角才起了身。
“皇后娘娘既然如此為民著想,那依娘娘之見,重建村鎮之事當如何決斷?”曲肅強捺住激越之情開口問道。前車之鑒,皇后微服先到了淮陽,又命假皇后問政州官,亂黨起事時又來得如此及時,此間種種,疑云重重,既然皇后想先顧全賑災之事,何不趁機探探本朝這位聞名天下的英睿皇后是否有真才實學?畢竟假皇后已經叫他失望一回了,這回還是莫要抱太大期望的好。
卻聽暮青問道:“好一個依本宮之見!今日是本宮問政州臣,還是州臣問政本宮?你們為官,領著朝廷的俸祿,州政之事上想躲懶不成?三個月了,難道你們連一個應對之法也沒商量出來,見鳳駕南巡,就想行拿來之道,伸手跟朝廷要對策?”
曲肅道:“那倒不是,臣等商議出的對策有二,僚屬之中各有附議者,爭執難下,這才拖延了不少時日。原本刺史大人打算上書朝中恭請圣裁,可朝中也需商議,奏折一來一去需些時日,微臣也覺得拖久了傷民,理應早斷。既然皇后娘娘在此,不妨先行裁奪。”
“奏來!”
“是!”曲肅一恭,奏道,“微臣主張以災民為先,用重典震懾奸商,日后再思安撫之策。而吳長史主張效法高祖及仁宗時期的勸糶之制,勸有力之家無償賑濟災民,給予爵賞。”
曲肅一邊奏事一邊瞥了眼被御林衛押在對面的吳長史。
劉振見暮青循著望了過去,擔心她會因吳長史是叛臣而影響決斷,于是補充道:“啟奏皇后娘娘,因此前賑災之時,臣等曾強逼商戶賣米,故而微臣擔憂再行重典會使商戶人心惶惶。淮陽乃漕運要沖,自古多富商大賈,如有商戶擔憂再遇災年,錢糧會被官府強征,日后恐會發生轉移錢糧之事,如此必傷漕運,也傷稅賦。而勸糶之令雖可救急,但也恐商戶得爵賞之后,州政難以監管,積弊深遠。事關漕運與吏治大事,臣等不敢獨斷,故而爭執不下,這才想上書朝中,恭請圣裁。”
劉振奏罷,州臣們紛紛低頭,眼觀鼻鼻觀心,耳朵卻豎得直直的——又到了恭請鳳裁的時候了。
剛才在假皇后面前恭請裁奪,結果惹惱了曲狂人,把何家小姐罵了個狗血淋頭,現在真皇后到了,不知會如何裁奪?
該不是……又要思量幾日吧?
明知此事兩難,三思而行實乃常理,但此時此刻,沒人盼著皇后會說思量幾日——曲狂人已被這話惹惱過一回了,要是聽見真皇后還這么說,他一定還敢怒罵鳳駕,而且,興許會罵得更狠。
“本宮昨日的確聽說了曲別駕強逼商戶賣米的事,朝廷已然撥下了賑災糧,為何還要強逼商戶賣米?”就在一干州臣既盼著聽聽皇后之見,又擔心皇后被罵之時,暮青開了口。只是誰也沒想到,她沒有二選一,反而問起了此前逼商戶賣米的緣由。
劉振怕曲肅回話太過激進惹怒鳳駕,于是替他回道:“啟稟皇后娘娘,此前林黨私取兩倉錢糧贍軍,又猖狂私販倉糧,致使兩倉虧空。而今淮州大災,別駕逼富戶將存糧低價賣給官府,一來是為補兩倉的虧空,二來是為防富戶囤積居奇,抬高米價。以眼下賑災的形勢來看,朝廷下撥的賑災糧用完之后,這些收補回來的倉糧的確能頂一段日子。”
“所以,你們把朝廷撥下的銀子拿去收糧了,卻因價錢太低而惹怒了商戶,商戶們想挽回損失,便在重建村鎮的事情上盤剝倉司,你們不缺糧了,卻又缺起了銀子。”
“……正是。”劉振汗顏。
“起初你們只想存糧,卻沒想到糧食到手了,建村卻不順利了。眼看著遷延日久,消耗日重,你們處心積慮存下的倉糧不僅就要存不住了,連銀子都沒了,所以你們就急了?”
“……微臣慚愧!”劉振擦了擦額汗。
其余州臣也紛紛垂首,大氣也不敢喘,心中直道——皇后可真犀利!
“你們想了兩個法子,一是鎮壓商戶,繼續盤剝商戶的財產,二是許給商戶好處,叫商戶自愿幫助官府災后重建。一州大小官吏這么多人,災年只知在商戶身上動心思,除了問商戶要錢要糧、要工要料,你們的心思就不會往別處動動了?”
“這……微臣愚鈍!”劉振一臉頭疼之色,實在想不出這心思還能往哪兒動。
曲肅朝暮青一恭,道:“若娘娘另有良策,還望垂示!”
暮青抿著唇,沉默了片刻,問道:“你們怕缺糧,有沒有想過是救災之策太過單一?”
“單一?”曲肅的眉頭狠狠地皺了皺,“啟稟皇后娘娘,我朝的賑災之策有蠲免、賑給、賑糶三策,怎能說單一?”
劉振聽出曲肅的語氣苗頭不對,忙使眼色,曲肅只當沒看見,他盯著暮青,已有怒容,顯然不滿她來淮州問的是賑災之事,卻事先連賑災之策都沒了解過。
“怎么不單一?”暮青與曲肅對望著,目光鋒銳,分毫不讓!她伸出三根手指,一策一策地說給他聽,說給滿堂的州官聽,“蠲免,百姓受災后,凡達到一定程度的民戶皆可享受不同等級的賦稅蠲免,此乃朝廷舒緩民力之策;賑給,給重災戶無償提供衣食,賑災糧依老幼病弱壯按日發放;賑糶,災時一旦糧價過高,貧民無力買米,則開義倉,減價出糶,以濟貧民。以上三策,不是免除,就是白給,雖有出糶之策,但以濟貧為目的的減價出糶,米價之低,使得官府所收回的銀子在災后根本無力補倉,所以以上三策本質上都是在消耗倉糧!怎么不單一?別說朝廷的賑災之策有三,就是有三十,只要全是依賴儲糧之策,那就是單一!”
皇后聲似出云之雷,聽得一干州臣心頭咯噔一下!
劉振一改和事佬之態,凝神細思。
曲肅怒容未消,又添驚色,欲辯無詞,憋得面容看起來有幾分扭曲。他這才知道皇后不是不了解賑災之策,而是她所說的單一與他所理解的不是一回事,這種論調還是頭一回聽說,不過細一思量,的確有道理!
“臣等從未想過此三策有過于依賴倉糧之弊,娘娘之論,微臣不及!”曲肅并未嘴硬,反倒朝暮青深深一恭。這一恭,如學生求教,雙手幾乎垂拜于地,“不知娘娘可有良策解之?”
暮青問道:“你們可有想過賑貸?”
“賑貸?”州臣們面面相覷,皆有不解之色。
“敢問娘娘,何為賑貸?”曲肅抬頭問道。
“以財投長曰貸,但本宮指的是以糧為貸。即大災之年,官府借糧于非重災戶,收取一定的利息,待民度過艱厄,大豐之年還粟于倉。”暮青說得很慢,此法與后世的貸款有些相似,她斟酌著說詞,希望盡量說得簡單些,以便淮州的官吏能夠聽懂,“官府雖然收取利息,但并不逼民短期之內還清,而是以契約之,準民分期還粟。”
“分期還粟?”曲肅眨巴著眼,州臣們議論紛紛。
“打個比方,本宮借你一兩銀子,與你約好利率,不催你來年就還,你可以根據家境決定要幾年還清,可以三年、五年,甚至是十年,這便是分期償還。”
利率為何物,眾州臣尚且懵懂,但此喻之意倒不難懂,略一思量,劉振和曲肅皆面色一變,連邱安那睡意惺忪的眼都似乎睜了睜,頭腦靈活的人已仿佛猜到了皇后之意!
果然,暮青接著道:“仍是比方,你三年還清,每年只需還二百五十文錢,五年還清,每年要還三百文,十年還清,每年就要還四百文。你從本宮手里借的銀子既能助你度過難關,每年兩三百文的債又不會使你生計艱難,而本宮則不必擔心家中日漸虧空,下回無銀施借他人。”
話音一落,州臣們嘶嘶抽氣,劉振和曲肅對望一眼,皆壓抑不住胸中的激越之情!
暮青又道:“除了貸糧,還可以貸種,凡發水潦螟蝗之災,蠲免賑給過后,官府皆可行賑貸糧種之策,如此,既可助災民早日歸鄉事農,災年過后又可補倉,以備不時之需。”
淮州文武聽至此處,已然激動得面頰生輝,不等暮青再言,便熱切地議論了起來!
“竟還可貸種?”
“對!對!如此一來,災事過后,兩倉便有可平之法了!”
“以往,朝廷每年征收的糧食中有半數用于贍軍,再刨去用于俸祿的錢糧,能補入兩倉的儲糧就更少了。不提災年的用度,平常的年份里,濟貧扶弱、贍老恤囚、平抑糧價,也是支出頗重。每年賦稅一途所補入的倉糧僅夠支出之用,一逢災年,兩倉大開,賑災糧要么需跟朝廷要,要么就得逼商戶捐賣。商戶不滿,明里暗里的跟官府對著干,賑災之策施行不暢,頭疼得很。如今,有蠲免、賑給、賑糶三策在前,賑貸之策在后,兩倉的壓力可謂大減!”
“是啊,地方糧倉的壓力大減,等同于給國庫減輕壓力了。”
聽著議論,邱安對同僚們笑道:“這哪是平倉之法,實乃富倉之策!說不必再擔心兩倉日漸虧空,那是皇后娘娘謙虛,依我這粗人之見,假以時日,兩倉必豐!兩倉大豐,莫說賑災了,急時定有余力贍軍!”
劉振道:“正是!尤其是分期賑貸之策!災年之時,先以倉糧無償賑濟災民,待大災過后再行賑貸之策,令百姓還粟于倉。而分期還粟,既不影響生計,兩倉還可常年補入息糧。待遇災年,兩倉已豐,又可無償賑濟災民。如此循環不息,可謂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何止啊?災民回鄉之后,施政也是不易,本官在蓮池縣為知縣時,一些游手好閑之徒習慣了官府賑濟,恨不得災荒,好伸手吃穿。這賑貸之策正好治一治這些潑皮無賴的懶筋!哈哈!良策!良策啊!””曲肅手舞足蹈,舉止瘋癲,忽然撩起官袍一跪,朝鳳駕行了個伏拜大禮,高聲道,“此策利在糧倉,功在社稷!微臣拜服,謝娘娘賜計!”
眾州臣見了,紛紛叩拜,齊聲道:“臣等拜服,謝娘娘賜計!”
群情激越,熱切的氣氛在此時此刻的公堂上卻顯得怪異至極。
許仲堂、吳長史等人面紅耳赤,百感交集。
他們多是一州要臣,深知兩倉之弊和賑災之難,每回商議對策,州衙里都能吵翻天,沒人能拿得出一個長久可行之策來。兩江流域大水為患,古來如此,歷朝歷代,治水屯糧都是國之大計。朝中大臣也好,地方官吏也罷,不知多少人苦思鉆研過農耕水利之策及歷朝賑災記要,可良策難得,尤其是長久可行之法。
誰能想到,滿朝文武苦思不得的良策,竟得自當今皇后?
賑貸之策本就新鮮,分期還粟更是聞所未聞!官府賑貸于民,能得粟三五倍之數!雖說時日頗長,可積少成多,賑貸萬民,一年能得多少倉糧?思之令人心驚!若賦稅如此,百姓定不堪重負,可若僅僅用于賑災,又行分期之法緩之,便既能救民又不傷民,既能補倉又能富倉,既可為下一次災荒之年做好儲糧準備,戰時還有余力賑軍,真可謂萬全之策!
如此奇策,若非親耳所聞,真難想象脫胎于一介民間女子!
叫人細思恐極的是,淮州水災發于八月,若皇后早得此法,理應早跟圣上提了才是,且她今日本應在神甲軍中,卻忽然到了淮州,莫非……此法是得于近日?亦或是……今日?
若真如此,皇后之智豈不近乎于妖?
一干逆黨心驚不已,何初心的臉色也慘白如紙,她幾乎不敢去瞥地上。逆黨被綁了起來,尸首卻沒清理出去,就這么橫陳于公堂之上,州臣們一舉一動之間,血腥味兒直撲人的臉,她因不想在人前失儀才強忍著腹中不適。她以為不看地上便能忍得住,卻忘不了神甲侍衛隨皇后殺進州衙時那慘烈的一幕。當時,一個斷了臂的,一個腦袋被削掉一半的,還有一個被腰斬的。當時,那人沒死,慘號著爬出公堂,半截身子在外頭,半截身子在門邊,鮮血肚腸拖得老長……
州臣們起初沒緩過神兒來,后來拜見過了皇后,也不先請旨將公堂灑掃出來,竟就這么議起了州政!皇后出身民間,不曉禮儀,這些州臣難道也不懂禮法?
瘋子!都是瘋子!
她堂堂侯府貴女,竟還不如刺史的家眷,不僅要在此忍受遍地污血的公堂,還要看著這些沒用的州臣拜服在皇后面前!
何初心瞥向上首,目光深似幽沼,恨意幽幽,綿長無盡。
利在糧倉,功在社稷?
一介出身民間的賤女子,也懂國策?笑話!這些七尺男兒、一州要臣竟都議了起來,一個一個的,都瘋了不成?!
這時,暮青道:“本宮臨機得此一策,尚欠細則,離施行還遠。所謂術業有專攻,獄事乃本宮之所長,國事上只能出個主意,還需卿等奏與朝廷,嚴加考察,謹慎定則。卿等可翻閱本州歷年農收記案,根據本州的收成制定利率,區別良田與貧地的收息,因地制宜,不可一刀切,不可為了豐倉而收息過高,更不可為了豐倉而廢蠲免、賑給、賑糶之策。賑災之要在于助災民度過災厄為先,補倉乃災后之事,切勿本末倒置。本宮會向圣上提議以淮州作為賑貸之策的試點,倘若日后發現有官吏為謀政績或倉糧之利而廢弛三策,借賑貸盤剝百姓,朝廷一定嚴懲不貸,絕不姑息!”
“臣等謹遵懿旨!”州臣們齊聲應是,心中卻波瀾滔天。
臨機得此一策?
果然,皇后是剛剛才想出賑貸之策的!
這簡直非人!
而且,什么叫只能出個主意?只是出個主意便出了個萬全之策,連如何制定細則都指點清楚了,甚至預見到了會有官吏為謀政績以賑貸盤剝百姓,故而提出拿淮州作為試點。想想便知,試行期間,淮州官吏的一舉一動定會被朝廷盯得死死的,若被拿住錯處,朝廷是不介意重懲以儆效尤的。皇后連這些事都想到了,真是好一個術業有專攻!若這也能算只是出個主意,那他們這些連主意都出不了的州官是否該辭官還鄉?
僚屬們可以震驚失色,劉振身為刺史,卻只能強捺心中波瀾,說道:“微臣這就將賑貸之策與叛黨謀逆的事一并奏與朝廷!”
“不急。”
“且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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