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坑爹帝后-《一品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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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見茶點和干果蜜餞被撤了下去,擺上了前菜四品、膳湯一品、御菜六品、餑餑四品和膳粥一品。
皇后道:“眼下正值雨季,防汛形勢嚴峻,本宮前些日子已奏請圣上削減宮中開支,替國庫省些銀子用于防汛要務(wù)。今日本宮授業(yè),多斬殺了些牛羊雞鴨,午膳葷食多些,不可浪費?!?
此話不說還好,一說之下,哪還有人吃得進去?
貴女們看了眼御膳,只見前菜、御菜皆是葷食。御廚做菜最是講究形色,一盤鴨掌能擺出花兒來,一盤紅油雞愣是斬好又拼了回來,那兔丁更絕,白花花的堆在盤中,粉白滑嫩,椒絲紅艷,叫人不由的想起方才宮人端著血髓未干的生食從廊下而過的情形,再想起立政殿內(nèi)說的分尸案來,哪里還有胃口?
“娘娘愛民,臣女等謝娘娘賜膳?!辟F女們嘴上謝恩,筷子卻動得艱難。
皇后看在眼里,淡淡地道:“吃不慣御膳,何必念著進宮?”
貴女們一聽,忙動起筷來。桌上有四品糕點,可干吃糕點著實噎人,想喝口膳湯吧?那膳湯是一品血湯。想佐口膳粥吧?那粥是什錦肉粥,喝一口在嘴里,總覺得肉糜里滲著血水,喉嚨里反上來的不是米香,而是血腥氣。
原以為陪皇后說話就已經(jīng)夠難熬了,沒想到陪皇后用膳更難熬,偏偏這御膳還不能浪費,否則便有不體恤百姓疾苦之嫌,可每下一筷,這御膳都叫人覺得難以下咽。
這一頓飯,滿殿嬌客吃得面色蒼白淚眼漣漣。
偏偏皇后還要賜膳,“這兔丁不錯,賜!”
宮人們聞旨布菜,滑嫩的兔丁入喉,嬌客們忙拿帕子捂住嘴!
皇后淡淡地看了眼眾人面前沒動多少的御膳,問道:“怎么都沒動多少?”
“御廚的手藝自是世間最好的,只是……只是……臣女一貫少食?!焙纬跣男Φ妹銖姡溆嗳诉B忙附和,都道自己飯量小,哪怕領(lǐng)教過皇后的識人之能,還是睜著眼說瞎話。
皇后竟未揭穿,一臉倦意地道:“既如此,那就散了吧,午歇的時辰到了,本宮下午還有卷宗要閱?!?
貴女們聞言如蒙大赦,連忙離席跪安。想想一早進宮時的雀躍滿志,再想想此刻竟盼著離宮,不由得覺得諷刺。但想想一早來時,眾人伴行親如姐妹,走時相互之間竟不敢多看,又不由覺得背后發(fā)涼。
皇后著實與想象中的大不相同……
嬌客們滿懷心事地退出了帝庭,仍如來時一般由彩娥送出了宮門。
人剛走,西配殿的殿門就被推開了。
“好一個連消帶打!精彩!”步惜歡笑著進了殿來。
宮人們慌忙行禮,暮青卻無詫色,淡淡地道:“看戲看上癮了?不知道進來用膳?”
彩娥回話時,眼神曾往殿外飄了飄,她那時便知道步惜歡十有*是來了,只是避不見人罷了,所以她才沒留那些嬌客太久,懲治她們哪有叫他進殿用膳要緊。
“娘子宴請外客,為夫怎好拋頭露面?”步惜歡笑著坐來上首,一團紅云似的伴在暮青身旁,執(zhí)起她的筷子來夾了只兔丁,嘗了一口,眉宇一舒。
“嗯,自覺?!蹦呵嚯S口稱贊,見步惜歡愛吃這菜,便吩咐宮人再添一副碗筷來。
宮人們對帝后之間的交談已經(jīng)習以為常,麻溜兒地將八府貴女用過的飯菜撤了下去,擺上了一副新的碗筷來。
寢殿中很快便恢復(fù)了常態(tài),一張華幾,兩副碗筷,帝后并坐,不拘食不言的規(guī)矩,邊用膳邊閑話家常。
“娘子這一上午甚是操勞,多吃些?!?
“不就是幾個女子?有何操勞可言?”
“為夫何時說八府之女了?為夫說的是授業(yè)之事?!辈较g給暮青盛了碗粥,笑得打趣。
“……”
“當年,先帝暴斃后,朝中一番清洗,時任刑曹尚書的傅民生被貶至窮山惡水的黔西,從此再未能回朝。我年少時南下,曾到過黔西,那老家伙那時正一蹶不振,卻不料窮山惡水出刁民之說也不盡然,黔西大山連綿,道路崎嶇,自古就少經(jīng)戰(zhàn)事,當?shù)孛耧L淳樸,連偷盜案都少有。因他到任后,官府不曾盤剝百姓,當?shù)匕傩毡惴Q頌他是好官,將他奉為了青天。百姓哪知,他那時只是心灰意冷無心縣政罷了。但也因此,這老家伙深受感動,從此在當?shù)貜V施仁政,開山修道,勸課農(nóng)桑,離了黨爭,他倒真成了個能吏。我見他能施實政,便將他收為已用,他輔佐我已有十余年,如今重任刑曹尚書,組建刑吏班子,所用之人都是知根知底的。這老家伙刑吏出身,卻未辦過幾樁大案,一直心存遺憾,娘子若能叫他心服,刑獄改革之事就好辦了?!?
“嗯?!?
步惜歡見暮青面色甚淡,笑意不由濃了些,欣賞了好一陣兒才哄道:“好了,先用膳,等娘子吃好了,為夫再交待那些情債舊事,可好?”
他此刻不說,只是怕壞了她的胃口。
暮青聞言,卻把碗筷一放,“我吃好了。”
步惜歡又好氣又好笑,睨向暮青時,見她的唇角淺淺地揚了揚。
“先用膳吧,昨晚就沒好好用膳。”她把那盤子兔丁端來他面前,執(zhí)筷為他布菜,“刑曹班子只是上午來立政殿,晌午前就出宮了,我用膳一直是依著時辰的。倒是你,百官總挑你用膳和就寢的時辰奏事,我看得想個法子治一治?!?
步惜歡笑道:“嗯,娘子治人的手段,為夫見識了,甚是驚喜?!?
聽說她宣見八府貴女,他著實意外,就知道來了會有好戲看,果不其然!
今兒的授業(yè)精彩至極,只是將冷宮井里的尸骨抬去立政殿內(nèi)之舉頗耐人尋味。那具尸骨若只是留給刑吏們的功課,命人將尸骨起出送去刑曹便可,何必抬去立政殿內(nèi)擺著?她借散尸氣之名開了大殿的后門,一場授業(yè),既辦了疑案,又折服了一班刑曹大吏,順道震懾了八府貴女,好個一石三鳥!宣見八府之女后,她又立威在先,離間在后,一出連消帶打的好戲,他著實沒看夠。
她擅長察色于微,又有斷案之能,那些女子在她面前演戲,自是討不得半分好處。他從不擔心她與那些女子在一起會落了下風,只是知道她的志向不在內(nèi)宅,以為她會懶得插手內(nèi)宅之爭,沒想到她會宣見八府之女。
“不是說了這些事讓為夫來解決?”
“你還是解決政事吧,我的情敵,我自己解決?!蹦呵嘁荒樌硭斎恢畱B(tài)。
步惜歡低聲一笑,眸波卻盈盈如春,暖得溺人。昨兒還是他惹的情債,他自個兒解決,今兒就成了她的情敵,她來解決了。這才一宿就變了卦,還不是見他處理政務(wù)太忙,心疼他了?
“憑她們,還不配你當情敵來看?!辈较g的目光淡了下來。
暮青沒吭聲,步惜歡也未再開口,午膳過后,二人相攜入了內(nèi)殿,彩娥奉了茶來,隨即便領(lǐng)著宮人退了出去。
殿門一關(guān),步惜歡倚去龍榻上,朝暮青招了招手。
暮青入了龍帳,出來時抱著只軟枕塞去了步惜歡身后。他們剛從古水縣回來,今早大朝,他昨夜只睡了一個時辰,今兒又到現(xiàn)在才得歇,實在辛苦。若非如此,她絕不許他剛用過膳便躺著,今兒雖容他躺一回,但也不能容他躺得太低。
步惜歡笑了笑,裊裊茶霧籠著舒展的眉宇,笑意暖得似慵春午后做的一場情深靜好的夢,“青青,這幾日我時常想,如若當年沒遇見你,此刻興許我就在盛京宮里,寵愛誰,冷落誰,無關(guān)愛憎,不過是事關(guān)前朝,制衡之術(shù)罷了??v然報了母仇,縱然親政,這一生也不過是陷在江山帝業(yè)的機謀里,難享半分真情。”
暮青聽著揪心,不由皺了皺眉,“怎么又說起這些了?”
步惜歡將她的手握來掌心里,問:“你可知,如若當年沒遇見你,這會兒位居中宮之人會是何家之女?”
暮青揚了揚眉,竟不覺得驚訝。以江南水師之勢,何家之女位居中宮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但……
暮青的心一沉,面色寒了幾分,問:“你特意說起此事,莫非……你與何初心之間有婚約?”
“就數(shù)你聰明。”步惜歡笑了笑,絲毫不覺得意外,只是坦然地看著暮青,讓她可以看清楚自己的神情。他的話是真是假,他知道她能分辨,“不過,若真有此婚約,為夫怎能不跟你說?”
暮青自然看得出真假,心卻仍提著,問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當年,我南下招賢納士,何家掌江南水師三代之久,又與元家有宿仇,我便想拉攏何家。那時我年少,正因虐殺宮妃和大興龍舟之事被天下人罵為昏君,實在沒有什么能許給何家的,唯有許以中宮之位,但何家沒有答應(yīng)?!?
“……他們怕你事???”
“應(yīng)是有此顧慮。”步惜歡自嘲地笑了笑,“我那時身邊只有寥寥幾人跟隨,何家有此顧慮也是理所應(yīng)當。只是,婚約之事他們沒答應(yīng),卻也沒反對,沒回我一句準話兒,就這么含糊至今。你今兒也見過何家之女了,她行事簡直承了何家之風,學了個十分像。當年,元修在關(guān)外一戰(zhàn)成名,何家雖與元家有世仇,卻怕元家日后廢帝自立,以元修之能,終能練成水師揮軍南下。他們不想到被一紙婚約所牽連,為留后路,便沒答應(yīng)婚事。但何家自然不希望元家真有稱帝之日,他們知我并非昏庸無能之輩,自然期待我能親政,于是也沒說不答應(yīng)婚事,就這么一直模棱兩可著。這些年來,何家明里與我形同陌路,暗里雖未輔佐襄助,倒也沒阻撓我,可謂中立?!?
“前些日子接駕渡江,何家已是迫于形勢。那時,元修已反,我若敗于江邊,元修必有揮師渡江之日。而江南一旦無主,群雄并起,他何家雖有二十萬水師,卻無州兵,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別人稱雄一方罷了。加上我在江南布局多年,暗勢已然深厚,江南水師若不接駕,何府滿門必難活著看到江南群雄并起的那一日。何善其深諳保身之道,我還未下旨,他便差人渡江呈了折子來,奏請江南水師接駕渡江的事宜?!?
“那時,我已立后,又在南下途中頒了詔書,何善其的奏折里半個字也沒提婚約的事。當年,我式微之時,何家雖不曾助我,但也不曾落井下石,我見到奏折時曾想,何善其已老,賜他個爵位,保何家一個世襲榮華也就是了,卻不料我還是小瞧人心貪念?!?
暮青聽著,反倒松了口氣,她還以為她睡了別人的未婚夫,如今聽來,倒也不算。
“煮熟的鴨子飛了,任誰都會不甘,這很正常?!蹦呵喟参坎较g。
步惜歡睨來一眼,氣得發(fā)笑,這天底下也就她把后位比作雞鴨!
暮青道:“今日我見八府之女,似乎無人知道當年之事,林幼學之女只知你與何初心有年少相識的情誼,卻也不知你與她差一點立下婚約?!?
“何家怎會提此事?當年,不立婚約可是他們之意,他們瞞得嚴嚴實實的,生怕人知曉我提過婚約之事,如今后位沒了,他們再將當年之事宣揚出去,豈不惹人恥笑?”步惜歡哼笑了一聲,端起茶來品了一口,淡淡地道,“說起來,何初心與你年紀相仿,我初回南下時,她還不滿十歲,我可無孌童之癖!我那時見何家有明哲保身之意,便懶得自討沒趣,此后再未去過何府,我與何初心只有一兩面之緣,相識陌路,何來情誼?”
暮青聽著,卻有些心疼。那時他年少,身份尊貴,卻無實權(quán),親自登門望求聯(lián)姻,卻被臣子婉言相拒。何善其為了何家滿門著想,當年沒允婚事,其實并沒有錯,只是步惜歡那時勢單力孤,六親難靠,連聯(lián)姻的籌碼都沒有,只怕心中的孤苦滋味只有他自己清楚。
何家當年明哲保身雖然無錯,但既然當年選擇了自保,如今就該認命。否則,有險時他們不擔,有利時倒想來得,天底下的好事豈能都讓他何家給占盡了?
暮青想著,寒聲道:“如此說來,這年少相識的說法十有*是何家傳出來的。如今天下皆知你興舟南下并非縱樂,而何家掌著二十萬的江南水師,你與何家來往實屬常事,這期間與何府的孫小姐生出了什么不可說的情誼來自然也屬常事。他們既然鐵了心要把人送進宮來,自然不必計較什么閨譽了,倒是你,若不把人接進宮來,倒成了負心郎了!”
“與你說這些是怕你胡思亂想,怎么反倒惱了?都是些陳年舊事了,你心中有數(shù)便好,何必氣壞了身子?”步惜歡嘆了一聲,放下茶盞撫了撫暮青的臉頰,紅袖垂來榻邊,瀉了一地的流匹紅霞。
暮青見他已生倦色,便說道:“歇會兒吧,這些人我來解決,你不必多費心思?!?
“那可不成。”步惜歡笑了一聲,意味頗深地道,“娘子還得審閱卷宗,心思浪費在這些人身上太可惜。”
“嗯?”暮青的確有成堆的刑案卷宗要審閱,但總覺得步惜歡話里有話。
果然,他道:“下午會送來些新的卷宗,娘子好生看看?!?
暮青一臉狐疑之色,步惜歡卻賣著關(guān)子未再多言,又道:“下午娘子看看那些卷宗,為夫出宮一趟?!?
“去哪兒?”
“茶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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