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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奉縣天破-《一品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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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本不想殺那狗官,可我這八年過得太苦,都是那些狗官害的!當年衣冠送回來,我動了胎氣,提早臨盆,險些去了鬼門關,月子里操辦亡夫喪事,為拉扯年幼兒女,我想過給人當奶娘,可家中新喪,人都嫌晦氣,不肯要我。家中無銀,我只好做些針線活兒勉強度日,如此過了三年。出了喪期,我便到福順客棧當了廚娘。有一日客多事忙,我做了飯菜幫小二上菜,聽見縣衙兩個捕快酒后醉語,說邊關怎不多死幾人,朝中補養邊關陣亡將士,一人有二十兩文銀撫恤。我這才知道三年前那衣冠送回來,應該還有撫恤家眷的銀兩,可我一個銅板兒都未見著,全叫知縣狗官和那些衙役貪了去!若有那撫恤銀兩,省著些用,我這一兒兩女何需過那三年貧苦日子,每到夜里,孩兒便餓得哭?!”

    堂外風雪驟急,寒風穿堂過,嗚聲過耳,好似聽見夜深民屋,紙糊的窗里一燈如豆,幼子啼哭。

    刷!

    堂后旁聽的簾子忽被打開,元修大步而出,眉宇結了霜色,聲沉如冰,問道:“那知縣何人?”

    問罷又看向奉縣知縣,“你可也有貪污撫恤銀兩?”

    奉縣知縣驚起,慌忙跪了,矢口否認道:“下官不敢!大將軍明察!”

    “此事是要明察!”元修目沉如鐵,望了奉縣知縣一眼,再問楊氏,“敢問夫人,那知縣何人?”

    楊氏有罪在身將死之人,見勢已無驚態,坐著打量了眼元修,見他紅袍銀甲,眉宇朗若乾坤,氣度尊貴不凡,頗似天下傳聞里那人,不由問道:“可是元大將軍?”

    元修大步走到楊氏面前,抱拳深深一揖,沉聲道:“在下元修,八年前率軍突襲勒丹牙帳,途中遭遇黑風沙,八千將士埋骨大漠,此乃元修領兵之過!事后以此奏請朝中,立撫恤新政,以安陣亡將士家眷,未曾想會有此等貪臟撫恤銀兩之事,此乃元修顧慮不周,不望夫人寬宥,只望告知那年任上知縣何人?元修回朝,定嚴辦此人!”

    “不勞大將軍了,民婦已經自己動了手?!睏钍系?。

    元修一怔,猛地抬頭,見楊氏淡淡一笑,道:“那狗官姓李名本,八年前奉縣一介小小知縣,三年任滿便入了朝。民婦不知他官兒升的有多大,昨夜福順客棧里見到他才知這狗官已升了都察院左副督御史。呵,二品!好大的官兒,若非奉縣從軍西北的將士多,他貪了那些撫恤銀兩,能買通了上峰,仕途這般日日高升?”

    李本?

    楊氏殺了李本,那祭奠邊關將士的血書,其真意并非是對朝中議和之事不滿,而是因李本曾貪了邊關將士的撫恤銀兩?

    大堂里一時死寂無聲,任誰也未想到,此案竟牽出貪污撫恤銀兩之事和如此一段陳年恩怨,怪不得昨夜客棧無人值守,楊氏卻只殺了李本!

    “這位小將軍說對了,我原沒想到殺這狗官。他乃二品大員,身邊護衛重重,我如何殺得了他?再在這奉縣遇上不過覺得悶氣罷了。沒想到昨夜護衛竟躲懶醉了酒,真是狗官懶護衛,出門湊成對。”楊氏看了暮青一眼。

    簾子里,李延臉色黑如鍋底,若非顧忌圣上,不敢再在圣駕前無狀,他早就拔劍沖了出去。

    這婦人,罵誰呢!

    “天意如此?!睏钍嫌挚聪蛱猛獾难?,目光放遠,“護衛都睡著了,我看著那大雪,想起他爹走時。這些年,每到臨近年關的雪天兒,我就想起他爹從軍那日。他說,不過是服役三年,可到了邊關,他的信里卻句句是豪言壯語,說要保家衛國。我見信便笑,他寒門出身,家中未見圣賢書,兵書倒隨處可見,嫁與他數年,未見他提過幾回筆,倒見他白日謀生計,夜里偷去院中舞劍。他早有報國之心,只是邊關苦寒,一走數年,怕我憂心,一直藏在心中不提罷了。如今到了邊關,便是那飛鳥入林,魚躍入海,要一展男兒抱負去了。”

    “成婚六年,嫁與他時,我娘家已無人。公婆嫌我沒有幫襯夫家之能,新婚那年百般挑剔,日子難熬,是他多番護著,溫言暖語,日日寬慰,我日子雖苦,心中卻甜。后來公婆相繼故去,他孝期一滿便去了邊關,他待我千般好,我怎愿拖累他那一腔男兒志?怕他掛念,我便未將兩個孩兒之事告訴他。可憐他埋骨大漠之時都不知有兩個孩子兒在世,可憐我那兩個孩兒未出世就沒了爹!”

    她雖經歷坎坷,幼年時也過過富貴日子,雖是庶族門庭,也是正經的官家小姐。她也有那年華好時,縱未生那傾國傾城面,卻也有那三分芙蓉面,窈窕肌骨勻。剛成婚時,她也是那嫻靜溫和女子,自夫君亡故,鄰里便生閑話,說她克死公婆又克死夫君。她寡居在家那三年,鄰里欺,潑皮擾,連那日送亡夫衣冠來的縣衙捕頭都惦記上了她,要出銀錢買她夜里相陪,與她在家中做對兒野鴛鴦。

    她抵死不從,一怒之下開了屋門,學那市井潑婦,罵鄰里,攆潑皮,白日學那粗婦舉止,夜里心中苦悶難紓,便提了夫君的劍去院子里,學他寒夜舞劍。

    熬過那三年,她出門求生計,所幸她幼時過過官家小姐的日子,嘗的都是官家菜,品的都是精貴點心,嫁人后為了侍奉公婆,她在菜食上頗為用心,練了一手好廚藝,那客棧店家便讓她當了廚娘。為省銀錢拉扯兒女,她從此吃那油多味重的剩飯剩菜,風雨不歇地為生計奔波,風霜摧人,世上漸沒了那有著三分姿色的崔家寡婦,多了個壯實兇悍如粗婦的崔郎家的。

    夫君若能活過來,怕是也認不得她了吧?

    “我這些年吃過的苦都是那狗官害的!他八年前貪了邊關將士的撫恤銀兩,八年后又要貪去邊關將士保家衛國的心血,天意要我殺了他!”楊氏面色忽厲,堂前屋瓦冰凍雪寒,不及婦人目光刀鋒寒凜。她理了理鬢邊霜白,昂首笑道,“想我這半生,幼年時隨外祖住過知州府衙,隨父住過縣丞小府,嫁了人也隨夫君過過幾年恩愛日子。知那富貴滋味,也嘗過清貧滋味,人間苦樂,半生皆知,臨了還殺了個貪官出了口惡氣,痛快!殺人償命?那便償吧!我無懼,亦無悔,這輩子到此也知足了?!?

    “不!”崔遠高喊一聲,抓著楊氏的衣角,噗通一聲對元修跪了下來,求道,“大將軍,我爹是西北軍陣亡將士,他為國捐軀戰死沙場,我娘含辛茹苦,那狗官罪本當誅!求大將軍……”

    “遠兒!”楊氏打斷崔遠,低頭望他,沉聲道,“殺人償命,此乃國法,莫替為娘求情。你自幼苦讀,國法朝律,你比為娘懂,莫做那罔顧國法之人。當初,你要讀書入仕,娘是不愿的,娘怕你日后會像那些狗官一般貪贓枉法,為求仕途功名魚肉百姓,若如此娘寧愿你子承父志,便是戰死沙場也是崔家的好兒郎!”

    “娘……”崔遠只知搖頭,哽咽難言。

    楊氏俯身,輕撫上他紅腫的面龐,慈愛笑道:“娘不能再教你什么,此事便當是最后一次娘的教誨吧。何謂法理,何謂人情,娘讀書不多,論不出大道理來,你自體會吧。日后娘不在,照顧好你兩個妹妹?!?

    崔遠含淚點頭,又猛搖頭。他并非不想承父志,只是顧念娘親妹妹,他若在邊關像爹那般戰死沙場,娘該如何終老?他求仕途,志并不高,只求一縣父母官,奉養娘親,此生足矣。娘親苦熬八年,他亦苦讀八年,再等五年待他弱冠便能熬出頭去,娘竟等不到那時候!

    楊氏輕擦兒子臉上的淚,眼角亦濕。

    她不悔?其實也是悔的。

    她該再陪兒女們幾年,他們終究還是小了些。

    “大將軍。”楊氏起身向元修福了福,道,“民婦不求國法寬恕,但有一事相求。”

    “夫人請說?!痹薹銎饤钍希蛩灰荆艘灰痉琴r罪,乃出于敬意。

    “民婦殺了李本,想那李家必不肯善罷甘休。我兒自幼苦讀,李家在朝一日,定不會讓他入仕。民婦不求大將軍提攜我兒,只求大將軍能莫讓李家暗害我兒?!睏钍系?。

    她一生好強,不肯求人,雖教導孩兒不可替她求情,終還是忍不住替子求個庇佑,這是她這當娘的最后能為他做的了。只要兒子日后仕途無患,兩個女兒便能得兄長庇佑,她也走得放心了。

    “夫人放心,有元修一日,李家必不敢報復!李本雖死,貪污邊關將士撫恤銀兩一案卻未結,元修回朝之后定奏請朝廷徹查此案,還夫人和我邊關將士家眷一個公道!”元修道。

    “多謝大將軍?!睏钍现x道,此案若查,李本死后也保不住身后名,她的這口氣也算出痛快了。

    她的一條命能揭開朝中貪污撫恤銀兩案,值了!

    楊氏抬頭望向奉縣知縣,問:“知縣大人可需民婦畫押?”

    奉縣知縣還跪在地上,起身時只覺腳步虛浮,后背冷汗涼入脊骨。他看了縣衙主簿一眼,那主簿忙遞上張罪狀來,筆直接遞到楊氏手中,楊氏提筆蘸墨,毫不遲疑便要畫押。

    旁邊忽然撞過一人來,硯臺翻落,墨潑了知縣官袍,崔遠一把搶過楊氏手中的紙筆,一手抓著那罪狀,一手抓著筆,跌跌撞撞便沖出了大堂。

    “遠兒!”楊氏驚喊一聲,慌忙回身,見崔遠已沖到了縣衙大門口。

    縣衙門口有兩班衙役守著,門外尚有御林衛隔著圍觀的百姓,見崔遠沖出大堂,兩班衙役拔出刀來便圍。

    長刀寒,風雪漫天,青衫少年亂舞著一桿狼毫,雙目血紅,舉止癲狂,“別過來!都別過來!”

    “遠兒!”楊氏喊著便也往大堂外奔,剛奔出兩步便被人推擠在地。

    奉縣知縣大步奔去大堂外,揚聲道:“反了!拿下!”

    衙役得令,圍逼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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