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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一百一十七章 先后問劍白玉京-《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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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竹屋與廊道一墻之隔,別有洞天。

    屋內宛如一座浩瀚無垠的太虛境界,陳平安閉目養神,盤腿而坐,身前懸停著一件破損嚴重的鮮紅法袍,還有兩截斷劍。

    這就是陳平安跟馬苦玄一場生死戰,必須要付出的代價。

    那件陳平安躋身仙人境之時,“仙蛻”而成的法袍上邊,許多顏色各異且深淺不一的“篆文”,蠢蠢欲動,似想沖破牢籠。

    這些昔年在牢獄被縫衣人捻芯,以秘術縫在陳平安身上的大妖真名,編織在一起,有如一大片有根之浮萍,輕輕隨水搖曳。

    而這些浮萍的根?所在,便是與半座劍氣長城合道的陳平安。

    妖族文字的色澤越深,扯出的法袍水文漣漪越大,不是飛升,便是仙人。

    至于玉璞境妖族的真名,老老實實趴著去。任憑那些嵌入法袍的文字“水草”如何掙扎,依舊動彈不得。

    陳平安已是仙人境,除非它們獲得大機緣,便破不開這層大道顯化之一的無形屏障。

    這種虛無縹緲的束縛,會以類似道痕的方式,一直存在。不是說有了這種束縛,存在著這層“天門關隘”,陳平安就可以直接決定大妖在修道路上的破境與否,但是陳平安至少可以憑借這些真名的力度,來推斷出妖族修

    士當下的境界高低,修為深淺,甚至是資質的好壞。

    這大概也算是陳平安“合道”半座劍氣長城的辛苦報酬。一個雙眸粹然金色的白衣陳平安,頭戴道冠,從極遠處飄蕩而返,道冠的樣式,大概是見過了扶搖洲“新飛升”虛君王甲的那頂金冠,他頭上這頂,也從蓮花冠變

    成了更為僭越的樣式,還取了個名字,“玉京山”。

    陳平安給予了對方一定限度的自由,主要是負責為丁道士護道和觀道。

    陳平安真身沒有睜眼,微微皺眉道:“才是剛剛斬開鴻蒙,初辟天地的起步階段,你還遠遠沒有到可以偷懶的時候吧。”

    道冠陳平安蹲在那把斷劍夜游旁邊,“萬事開頭難這句老話,在這里又不適用。放心,論做人,我沒資格說什么,但是要說做事,肯定比你更靠譜些。”

    陳平安沒說什么。

    道冠陳平安笑道:“純粹武夫的九境十境之間,需要撞天門。同理,今日蠻荒之仙人玉璞,承載真名者,它們未來證道飛升,也需要與你通個氣,打聲招呼。”

    陳平安說道:“在牢獄內,我曾問過捻芯,什么時候才能真正發揮實質性作用,捻芯的回答是飛升境。”

    那會兒,陳平安覺得自己距離飛升境,太過遙遠了。

    躋身了飛升境,就可以在道路上,絆它們一跤了。

    這種局面,有點類似某位鬼祟十四境,強行打斷了陳平安的三次煉劍,連幫忙護道的白景都只能干瞪眼。

    那種鬼蜮伎倆,殺不了體魄堅韌、神魂穩固的陳平安,也能惡心到好不容易閉關一次就到處碰壁的陳平安。

    關鍵是陳平安還不確定,對方有無第四次。這就是必須千日防賊的膩歪了。

    道冠陳平安氣惱道:“你怎么連這種無足輕重的瑣碎記憶都給我剝離了?”

    陳平安雙手疊放在腹部,呼吸綿長,每一次吐納,無垠太虛中便會添補出現一條絢爛的璀璨星河,同時又有一大片如海星辰消失殆盡,循環往復,生滅不息。道冠陳平安坐在被他臨時拼湊在一起的長劍上,“哪天躋身飛升境了,至多就是有點意思,也沒什么大意義。最多就是偷摸下個絆子,遙遙施展手段,擾亂心神,

    拖延某位妖族修士的閉關,還要擔心一個不小心,反而會成為幫助它們砥礪道心的‘好事’,豈不是倒灶。”

    “所以說啊,只有等你成為一位十四境,才會變得既有意思,又有意義。”“這個說法,好像也未必準確,咱們能否成為飛升境,都要先看看這場觀道的效果,需要丁道士幫著我們驗證這門飛升法的可行不可行。合道一事,猴年馬月吶,天曉得那會兒的數座天下,是怎么個格局,百年之后,畢竟連十四境修士都不太值錢啦,數座天下,可能都被打崩啦,也可能太平無事了?可別咱們辛辛苦苦合

    了道,桌上的那盤黃花菜都涼嘍。”

    陳平安置若罔聞。

    道冠陳平安抖了抖袖子,抬起胳膊,雙指并攏,朝那破碎法袍上邊的一個大妖真名,遙遙一指。

    那位仙人境妖族的真名便被輕輕壓下,如人伏地不起,鮮紅法袍凹陷一處。

    蠻荒天下那邊,一位正在自家道場觥籌交錯宴飲貴客的大妖仙君,霎時間氣悶不已,道心一震。

    它立即下令開啟護山大陣,毫不猶豫祭出兩件半仙兵本命物,施展神通,以法相姿態,仔細巡視轄境。

    好好一場高朋滿座的酒宴,被搞得雞飛狗跳,那位仙君都開始親自盤查有無奸細藏匿筵席中了。

    道冠陳平安微笑道:“只要躋身了十四境,哪怕隔了一座天下,飛升之下,依舊點殺。”“何況有我幫忙,以后要找出飛升境的行蹤,就很簡單了。你不是很向往劍氣長城昔年‘私劍’的風采嗎,我們當然也可以學,偷摸去了蠻荒那邊,沿途斬殺上五境

    ,十四境之下,連同飛升在內,一路殺穿,一殺殺一堆。”

    陳平安依舊閉眼,淡然道:“不過是吃了個西瓜,就把你給吃膨脹了?”

    道冠陳平安一時語噎,悶了半天,雙手抱住后腦勺,晃了晃頭頂的道冠,自嘲道:“對自己夠狠的。”

    陳平安微笑道:“搞反了吧,我這個人,一向寬于待己嚴于律人。”

    道冠陳平安想要回了。那部為丁道士精心編撰的一部少年書,序文和開篇,相當不錯的。

    不曾想陳平安睜眼說道:“閑著也是閑著,幫忙做兩件正經事。”

    心意相通,白衣道冠者自然是避無可避,逃無可逃,只得跳下那把斷劍,一揮袖子。

    太虛境界中出現了一尊巍峨法相,襯托得兩個陳平安身形小如芥子。

    那尊法相的頭發,指甲,肌膚,血肉,筋脈,都被一一祛除,只余下一架白骨和無數條經絡,以及作為銜接點的“氣府”。這類“掛像”星象天相圖,陳平安展露過兩次,一次是為關門弟子趙樹下,指點拳法,教他如何以一口純粹真氣,如火龍走水,用一種更直觀的方式,既稱武道,

    那么道路何在?為趙樹下解釋到底是怎么一個來龍去脈。一次是在蓮藕福地的大木觀,為那些本土煉氣士和武夫們傳道,等于是為他們雙方都打開了一幅壯麗無比的山河畫卷,再不是伸手不見五指的井底境地,不管是習武還是煉氣,可以少走許多彎路。在當時福地煉氣士眼中,對于人身氣府的數量,是各有猜測和探索的,孫琬琰這種修道資質不錯的,也只敢往三四百個這個

    數字上邊靠,但是當時陳山主抖摟出來的那幅掛像,人身氣府,星羅棋布,氣象森嚴,竟然多達千余個之多!

    道冠陳平安仰頭望向那尊身內金光點點的法相,“人身小天地,每座氣府,既是渡口,又是道場。”

    他抬起袖子,指指點點,“你也沒閑著嘛,金精銅錢還可以這么用?每一顆金精銅錢,都是一艘拋錨停泊的泛海符舟?”

    原來這幅形象圖的氣府數量,要比之前公開的兩幅掛像,明顯數量更多,至少要多出四百余處。

    而陳平安提升飛劍井中月品秩所需數量,根據鄭居中的推衍,恰好就是不多不少的一千五百顆。

    扶搖洲老飛升,楊千古說他是個鬼,也怕鄭居中。確實,這種敬畏,一點都不多余。

    “鄰居王朱故意劈砍作廢品,留下來送給你的那件木人,這是你第一次接觸人身穴位。當年鑰匙是宋集薪丟的,木人卻是稚圭留的。你有兩個別扭的好鄰居啊。”

    “游歷路上,有意購買山下市井的各類醫書,配合一路搜集而來山上道書秘籍,將自知的氣府數量,逐漸累積到七百個。”“通過翻看避暑行宮的秘檔,瀏覽文廟功德林里邊的珍藏書籍,詳細記下那些已經被前輩煉氣士驗證為‘雞肋’的秘境,或是因為許多仙府門派視為不傳之秘,而失

    傳的,又有大收獲。其實到這一步,你就已經得到了將近一千六十個氣府的準確標識。對不對?”

    “陸沉暫借道法,你便開掘自身天地,分別作證和否定了那些‘雞肋’,又有額外數量上的裨益。再加上與她同游天外。”

    “就是這個足可自夸一番的成果了。估計就算是于玄知道了,又要一驚一乍,多說一聲陳道友。”“說好的以誠待人呢,不愿與孫琬琰他們給出所有氣府所在,也就罷了,畢竟是外人,他們知道太多,反而不美,以后等到他們走出福地,在外游歷就是個不小的

    變數。只是為何連關門弟子趙樹下都騙?”

    說到這里,道冠陳平安嘆了口氣,“何必自欺,刻意遺忘,一句‘我與我周旋久’,就真要分出兩個我嗎?怨不得陳清流一個旁觀者,要說你是個可憐人了。”

    陳平安說道:“這么話癆。”頭戴道冠者笑道:“你本來就是個話癆。曾經一山喃喃自語,群山不作回響罷了。嗓音就會越來越低,心聲越老越小。相信我,若是年少時一直有人相伴,陪你走

    夜路,你就是個會讓那人一定會覺得煩的話癆。”

    陳平安對此一笑置之,起身仰頭望向那尊高如大岳的縹緲法相,一千五百顆熠熠生輝如星辰的金精銅錢,分鎮一座人身氣府。

    其中擱放有大煉之物的五座本命氣府,景象清晰,歷歷在目。

    在這之外,更有大千氣象。

    不過另外一件正經事,相對比較有趣。

    陳平安讓道冠者在心相天地之內,搗鼓出了一真一假兩位“陳平安”。

    真的,便是此時此刻的陳平安,那個假的,則是被去掉符?手段的陳平安。

    雙方對壘,捉對廝殺一場。毫無懸念,前者勝出,贏了次一等真跡。

    陳平安搖搖頭,猶不滿意,打算讓雙方實力變得更加懸殊,“再去掉所有法寶外物,消除所有與之相關的術法神通記憶。”

    前者以碾壓姿態,輕松打殺了后者,贏了那個幾如贗品的陳平安。

    陳平安繼續說道:“再去掉后者的武夫身份。”

    道冠者搖搖頭,無奈道:“沒意義的。”

    陳平安思量片刻,說道:“那就各自去掉一半,只保留劍修和武夫身份,以純粹對純粹。”

    道冠者笑道:“這才對嘛。”

    陳平安一邊凝神觀戰,一邊從袖中摸出一件寶物,是從仙人韓玉樹手上得來的一把幽綠法刀,此物極有來歷,是萬瑤宗開山祖師得自青霞洞天。

    道冠者瞥了眼那把韓玉樹都無法將其大煉的法刀,察覺到真身的某個心念,好奇問道:“不至于吧?”

    陳平安說道:“至于。總要試試看才知道成與不成。”

    道冠者提醒道:“一旦選擇了要走這條路作為關鍵的合道輔佐手段,耗時耗力耗錢耗神不說,沒有回頭路的。一旦不成,損失太大了。”

    陳平安臉上有笑意,眉眼飛揚,“這條路上,循序漸進,不斷修正,萬一成了呢?真若不成,就當過年放了一大串爆竹!”

    道冠者伸手揉了揉臉頰,“這也太奢侈了點。”

    有朝一日,當合道契機來到,一座自身小天地之內。

    天地人物齊鳴,人間炸響春雷。

    道冠者也笑了起來,“只是想一想,就覺得十分快意。那就去他娘的成與不成,老子都不管了!”

    陳平安神色恢復如常,淡然道:“道者當有此心。”當年在牢獄內,跟那會兒還喜歡自稱“霜降”的白發童子,雙方作了一筆總價是一顆谷雨錢的買賣,只要白發童子能憑本事從自己這邊賺到十顆小暑錢,陳平安就

    愿意幫忙在老大劍仙那邊緩頰一二,白發童子就有機會恢復自由身。

    從隱官老祖這邊賺走的其中一顆小暑錢,白發童子就是幫陳平安找出與十座本命氣府大道牽引的六座儲君之山。

    當時陳平安即將破境躋身洞府境,終于有機會成為一位心心念念的“中五境神仙”了。白發童子便說機不可失失不再來,趁熱打鐵,開府之際,天地靈氣倒灌人身,陳平安的一粒心神,恰好能夠以玄之又玄的“刻舟求劍”之法,確定那六座儲君山頭

    的準確所在。

    更早之前,跟陸臺一起游歷桐葉洲的時候,陸臺就為陳平安這個門外漢,說了好些山上內幕、修行門道。

    修道之人的大煉本命物,其實并不是越多越好的。有資格追求那種“多多益善”境界的,都是天才中的天才。

    “地材”都沒資格說這個,只有那種“天材”才可以。

    若說修道之人,都可算老天爺賞飯吃的幸運兒,那么他陸臺所謂的天材,就不是老天爺給了一只碗,而是直接送了一口大鍋,一張飯桌。

    而這種看遍天下也不多的人物,遠在天邊,中土神洲有個耍符?的,皚皚洲有個姓韋的,至于近在眼前的,巧了,就有兩位。

    當時陳平安看著那個滿臉戲謔笑意的家伙,覺得陸臺是傻子說傻話,自然沒當真。

    道冠者說道:“陸臺他們幾個,現身劍氣長城了,人數不多,屈指可數,但是隊伍之中,就有與五彩天下元宵一樣的存在。”

    陳平安笑道:“自顧不暇,不去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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