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八十一章 不如讀書去-《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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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吉疑惑道:“信啊,為何不信,豈敢不信,只說上次看著先生在桌上如何給河神老爺勸酒,我事后就越琢磨越覺得有學問。”
陳平安笑呵呵道:“真是舉了個好例子。”
寧吉確實想著跟先生多聊幾句,又問道:“除了遠景,先生近期在研究什么學問呢?”
陳平安說道:“在想著一場對弈,對方在棋盤上最少下出幾手就可以判定輸贏。再就是思考所有的人性,是否同源不同流。”
寧吉哇了一聲,驚嘆不已,這可就學不來了。
走在溪畔小路上,路過老樹,樹葉疊碧,風雨聲聲在枝頭,同一條溪澗流水,群山留不住,平常只是潺潺,替人嗚咽,暴雨時節(jié)如高語。先生與學生一起撐傘緩步,臨近學塾,寧吉突然輕聲說道:“先生。”
陳平安打趣道:“怎么,才情翻涌,要吟詩一首?”
少年本來是想問先生為何愿意在此鄉(xiāng)野停步教書,被先生這么一打岔,就不想問了。
陳平安一本正經(jīng)說道:“我們文圣一脈,是得出個狀元了。”
寧吉頓時搖頭如撥浪鼓,“不敢想不敢想。”
陳平安笑道:“可以想可以想。”
離著學塾上課約莫還有一刻鐘,陳平安收起雨傘站在檐下,風雨茫茫,天地晦暗,遠遠看著那曬谷場邊緣的石刻日晷。
差不多是該見一見那頭真正的心魔了。
能不能重返玉璞境再觸及瓶頸,還得看這頭鬼鬼祟祟隱藏極好的心魔到底是怎么個意思。
那些被切割和拆掉出來的心魔,因為根植有陳平安的一部分人性,故而其實并不純粹,就像一場兩軍對壘,身為一方主帥的心魔,它自己始終躲在暗處,一直驅(qū)使麾下數(shù)以十萬計、百萬計的士卒攻城拔寨,故意示弱和有心試探罷了,歸根結(jié)底,它是在與那個站在白骨高山之巔的粹然神性陳平安,兩個極端,屬于遙遙對峙,人心之復雜,神性之純粹,進行一場拔河。
事實上,陳平安有過一個異想天開的“請君入甕”,就是趕在三教祖師散道之前,通過自身小天地內(nèi)的筑京觀手段,建造起一座虛無縹緲、白骨累累的長生橋,通過觀想鋪出一條所謂的登天之路,好讓青冥天下那頭天外天逍遙于道法之外、可以視為十五境的天魔,察覺到這場浩然天下的廝殺,主動進入這處陳平安同時占據(jù)天時地利人和的“古戰(zhàn)場”,繼而讓三教祖師來個一勞永逸的一網(wǎng)打盡,這就是陳平安先前在霽色峰那邊,與先生老秀才所謂的自有“兜底”手段,與此同時,當然屬于涉險行事、險之又險的陳平安,就有了一步登天的可能性。
楊家藥鋪后院的老人曾經(jīng)留下一封信,意味深長詢問陳平安一句,吃飽了么?
如果一定要吃,那就吃最大的!借助外力,爭取直接將一位十五境天魔消而化之!能吃多少就吃多少,暫時吃不下的就余著。
成功登天離去的周密,占據(jù)了一座遠古天庭遺址,這就是天道饋贈,周密開始憑此以十五境追求十六。
按照老人一貫的行事風格,陳平安作為與周密均攤的另外“半個一”,想來人間必然有另外一份相差不大的“禮物”,如田地間的春種秋收一般,在等著陳平安去收割。關鍵就看陳平安敢不敢想、能不能做到了。
就算請神容易送神難,連三教祖師都無法根除天魔隱患,別忘了陳平安還余下一粒心神在天外練劍。居高臨下。
有持劍者相伴。
是陳平安的又一種兜底。
這就是陳平安此次閉關的第七層想法和思路。
只是現(xiàn)在看來,陳平安的這場算計已經(jīng)徹底落空了。那頭天魔根本沒有咬餌上鉤,可能是它覺得魚餌太小了,可能是道祖在,它不敢輕舉妄動,也有可能是早就在權(quán)衡利弊,遙遙看穿了陳平安這種元嬰境螻蟻的心思,不是十四境,也配與它掰手腕,平起平坐?
簡而言之,窮盡心智的層層謀劃,落在它眼中,如同稚童兒戲,一個蒙學孩子搖頭晃腦在那邊講解道祖三千言大義。
陳平安自嘲一笑,不管怎么說,自己好歹竭盡所能做過嘗試了。
走過很遠的路,見過很多人,陳平安都忘記是在什么時候是誰說過了,愧疚來自曾經(jīng)做錯了什么,遺憾來自當年沒有做什么。
陳平安視線上移,大雨如幕。
天一上。
天就空。
某些飛升境圓滿修士,就有了更多的機會。
四時佳清,人情和美,冬冰春泮,野草自生。
野草自深。
寧吉站在灶房那邊輕聲喊道:“先生,吃早飯了。”
陳平安收回思緒,走去了灶房,一頓早餐,咸菜就粥,再加上倆茶葉蛋,三人都是苦出身,吃得有滋有味。
陳平安突然說道:“樹下,寧吉,我期望你們可以成為這么一種人。”
趙樹下停下筷子,寧吉抬頭問道:“哪種人?”
陳平安笑道:“比如太徽劍宗劉景龍,天目書院山長溫煜他們這種讀書人,配得上醇儒二字。望之儼然,即之也溫。”
落魄山那邊,因為雨下得實在太大了,仙尉道長就不去山門盯著了,陪著鄭大風和陳靈均一起嘮嗑,搬了長凳坐在檐下賞雨。
瞎扯閑聊而已,腳踩西瓜皮滑到哪里是哪里,鄭大風就隨口聊到了“神完氣足”這個說法,說山野猛獸不會傷害孩子,跟佛門龍象能夠輕松驅(qū)退、馴服猛獸是一個道理,一座山的祠廟道場有道氣,一個人也有自己的人味和神氣。道士仙尉聽聞此說,若有所思,青衣小童心思淺,只覺得大風兄弟還是有點東西的。
來這邊點卯的城隍廟香火小人兒,那是出了名的風雨無阻,雷打不動,在山門沒能瞧見仙尉道長,就騎乘著一條新坐騎的黑蛇往宅子那邊游蕩而去,看著那仨不務正業(yè)的家伙,朱衣童子那叫一個痛心疾首啊,只因為景清道爺是陳山主的心腹,它終究是落魄山的半個外人,也不好多說什么,熟門熟路去了仙尉道長的書房,自行點卯畫押過后,它就讓那條青蛇在山門口候著,自己翻山越嶺去找周護法。前不久陳山主果真按約走了趟處州城隍廟,高平那個榆木疙瘩好像開竅了,竟然半點架子都沒有,主動跟陳山主喝了頓酒,聊了些兵書上邊的門道,文縐縐的,不外乎排兵布陣運籌帷幄之類的內(nèi)容,朱衣童子聽不太懂,只是既開心又揪心,早干嘛去了,你高平要是在山水官場都有今天的做派,如今恐怕都當上了大驪京師的都城隍了吧。
大驪京城那邊,守著人云亦云樓外邊那條小巷的老元嬰劉袈,與刑部遞交了辭呈,卸任了看門人身份,老人說要去別洲瞧瞧。
又不是傻子,老人知道自從陳平安來到這條小巷起,之后來此露面的所有外鄉(xiāng)人,不管認識還是不認識,被他攔在巷外的人物,都曾是自己所謂的那種“還沒見過高人”的高人,那么國師崔瀺當年的那句玩笑話,就算守約了。劉袈打算先去北俱蘆洲看看,只是乘坐跨洲渡船離開寶瓶洲之前,老人先走了一趟處州地界,在牛角渡下船,徒步走到了落魄山的山門口那邊,大雨滂沱,老人撐傘看了眼山門牌坊就離開了,雖未登門,依然盡興。
于祿和謝謝一路往北走,最終來到了舊盧氏王朝境內(nèi),曾經(jīng)的故國京城,如今位于大驪昭州。
如何處置亡國王朝的京城,尤其是皇宮,大驪工部是一把好手,可謂經(jīng)驗豐富。
從京師變成州城的市井依舊繁華喧鬧,舊時豪閥世族毗鄰的街道巷弄,大多成了百姓家。
已經(jīng)在桐葉洲復國的年輕皇帝和女子國師,沒有在此久留,離開這座曾經(jīng)姓盧的巨城,偶爾聯(lián)袂御風一段路程,更多還是走在陸地上,鄉(xiāng)野村落,雞鳴犬吠,裊裊炊煙,昵昵兒女。
期間途徑一地,翠竹疏落,幾支桃花傾斜向河水,一群鴨子游過開滿桃花的瀲滟水面。于祿就開始挑選釣位拋竿了,大煞風景。
最終他們來到一座山頭,以前是盧氏王朝的第一仙府祖山所在,被一個大驪本土門派給占據(jù)了,是僅次于長春宮的一個山上仙府,大驪宋氏對待昔年的扶龍之臣,從不刻薄寡恩,因為占據(jù)了這處道場,再加上大驪朝廷的大力扶持,從寶瓶洲三流墊底的山上門派,在短短不到五十年間,就一步步壯大為二流勢力。于祿其實這一路走來都還好,謝謝畢竟是一個家國情懷很重且多愁善感的女子,于祿表現(xiàn)得越是淡然,她少不了要罵他幾句。這是謝謝在淪為盧氏刑徒遺民遷往舊龍州之后,第一次返鄉(xiāng),重見舊山頭景象。相較于席卷數(shù)洲的那場大戰(zhàn),再來回顧此地故鄉(xiāng),如今他們眼中山河,似曾小小興亡。
山中新道人,今朝低頭看,此山舊主人,此刻抬頭望,嶺上依舊白云多。
謝謝大哭了一場,說是大哭,卻沒有那種撕心裂肺的哀嚎聲,她就是蹲在路邊,雙手捧著臉,一直不肯起身。
于祿也沒有安慰她,只是默默等著她哭完,再帶著她去找個喝酒的地方,幾次遠游都是結(jié)伴而行,早就有默契了。
大雨中,在一處路邊酒肆,沽酒老翁,打著瞌睡,來了客人也不太殷勤,倒是年輕店伙計比較熱絡,可惜碰到倆窮鬼,猜測是不是那種私奔的小兩口,否則看他們的穿著,不像是那種喝不起好酒的男女。
一個身材修長的中年男子,身穿一件干凈利落的黑色長袍,摘下那頂竹編斗笠,頭別紫玉簪的男人站在檐下,輕輕揮動斗笠,抖落雨滴,他挑了一張鄰近酒桌落座,要了半斤土釀散酒,再讓伙計炒了兩個下酒菜,男人抿了一口酒,轉(zhuǎn)頭望向于祿,微笑道:“算是良配。”
不喜飲酒之人,喝來喝去,喝的都是酒水的名字和價格。
如果不是陳平安事先提醒,于祿還真猜不到對方的身份,微笑道:“白劍仙是專程找我來的?”
謝謝很緊張。
畢竟對方有可能是一位飛升境劍修。要不是還有個趴地峰的火龍真人,劍修白裳,就是北俱蘆洲當之無愧的山上第一人。
白裳微笑道:“盧氏子弟是出了名的一代不如一代,直到出了一個太子盧稷。”
“可惜這條真龍屈在了潛邸,未能成就氣候就夭折了,到頭來還是活成了一個笑話,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當初一撥少年遠游求學,陳平安十四歲,剛剛學拳,于祿當時就已經(jīng)是六境武夫了,是在大隋山崖書院書樓內(nèi)躋身的金身境,好個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如今再看,于祿是遠游境,陳平安卻是見過了止境歸真一層的武道風光。真是人比人氣死人。”
“你說呢,盧稷?”
于祿笑道:“盧稷變成了于祿,盧岳不也變成了白裳,不對,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這中間好像還有個盧氏開國皇帝盧擎。”
白裳端起酒碗,笑道:“白衣送酒,你收不收?”
于祿笑道:“雪中得炭,有何不可。”
白裳問道:“你就不擔心陳平安那邊會心生芥蒂,淡了好不容易攢下的香火情,導致雙方愈行愈遠,得不償失?”
于祿說道:“親兄弟明算賬,白劍仙不必為此多慮。”
白裳取出一只錦盒,說道:“我只收了一個嫡傳弟子,叫徐鉉,他可以去桐葉洲,擔任你們的皇室首席供奉。至于盒內(nèi)丹藥,珍貴異常,算是我的見面禮了,你可以自己服用,但是就辦法繼續(xù)當皇帝了,當然也可以送人,元嬰與飛升兩境修士,不宜服用此丹,容易暴殄天物。此丹得自荊山一處茅屋丹爐遺址,仙君姓葛,道號淮南,行蹤飄渺不定,無欲無求,喜歡持戒游五都、往返幽明間,估計只差半步就可以不在五行中了,他算是我的師兄之一,可惜素未蒙面。刀有百煉,丹有百蒸,我只知道這位深受師尊器重的葛師兄,最擅長煉制起死回生之服芝靈藥,返魄還魂之鳳綱寶方。葛師兄這輩子不曾收徒,也從不立言編書,故而非我輩所能知營構(gòu)煉制之法,后世好事者只知其大略,我還是從一位異人那邊知曉此丹名為‘第四方’,別稱‘百日仙’。”
于祿毫不猶豫就拿過錦盒,問了一句,“你跟陳平安怎么結(jié)仇了?”
白裳望向門外的晦暗雨幕,灑然笑道:“不管是有心還是無意,他終究是壞了我一樁不小的謀劃,否則我今天至少該是飛升境巔峰,可以早早謀求十四境道路了。”
于祿說道:“如此說來結(jié)仇不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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