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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六十一章 我知道你是誰-《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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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苦玄再抬起一只手。

    觀湖書院副山長周矩。山澤野修,道士趙須陀。落魄山劍修隋右邊,因為她去了桐葉洲,譜牒身份一并遷到了那座下宗,就等于給寶瓶洲的年輕一輩天才修士,空出了個位置。

    馬苦玄想了想,好像還漏掉一個人,記不起是誰了。

    至于那八人的具體排名,馬苦玄當然更記不清楚了。

    馬苦玄彎曲兩根手指,再次握拳,說道:「宋瘠,你聽說過一句老話嗎,咬人的狗不叫。」

    宋腴點頭,「聽說過很多次。」

    馬苦玄稍稍抬起頭,雙手作枕頭,說道:「那座劍仙如云的正陽山,就不明白這個淺顯道理。」

    宋腴輕聲提醒道:「大門打開了,要開始議事了。」

    馬苦玄點點頭,「那我們豎起耳朵聽著就是了。」

    家族祠堂內,今天的議事,氣氛肅然凝重。

    坐在主位上的,是養(yǎng)尊處優(yōu)的馬氏家主,一旁還有張椅子,坐著那位極有手腕的馬家主婦。

    大堂內一支支粗如手臂的紅燭,照耀得整座祠堂亮如白晝。

    懸了匾額,寫著堂號。

    馬苦玄都沒注意寫了什么。

    眾人頭頂?shù)拇罅荷希袃蓚€誰都沒有發(fā)現(xiàn)的「梁上君子」。

    馬苦玄轉過頭,那個親弟弟,在那山神娘娘的酒肆內,與沽酒的美婦人有過一場有趣的問答。

    明天會不會下雨。肯定不會。但是總有一天肯定會打雷大雨,對不對?到時候撐一把大傘就可以了。

    馬苦玄覺得這場問答,很有意思,所以才愿意幫著宋腴改山名,其實很快鹿角山那邊就會降下一紙公文,準許折耳山改名折腰山,山神宋腴神位不變。當然是馬苦玄用自己功德?lián)Q來的,何況只是更改山名而已,又不是抬升金身神位的高度。

    至于宋腴以后改不改名為宋瘠,無所謂了。改了沒好處,不改也沒壞處,馬苦玄沒那心情計較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

    祠堂內,其中有兩個年輕男子,如今都是有功名在身的,所以才有資格坐在這里。

    他們經(jīng)常與玉宣國那撥豪門公孫,只要覺得待在京城無聊了,就一起找個由頭離開經(jīng)常,參加一場不為人知的「秋狩」,去南邊幾個小國境內的偏遠地界,在當?shù)睾糜训膸ьI下展開狩獵,這些貨色到了玉宣國京城,就是一幫低三下四的狗腿幫閑,但是在他們家鄉(xiāng)這邊,卻是一等一的權貴子弟,所謂游獵,騎馬披甲,背弓佩刀,狩獵的對象,是那些「馬賊」和「流寇」,當?shù)毓俑己芘浜稀?

    坐在橫梁上的馬苦玄看著他們,再看看兩把椅子之外的所有人,突然發(fā)現(xiàn)馬研山這個親弟弟,好像一下子就順眼多了。

    畢竟是個為數(shù)不多的聰明人,祠堂內老老少少,加在一起,其實都不如馬研山聰明。

    曾幾何時,夜幕沉沉,一個年幼孩子被吵醒了,偷偷聽著屋外大堂的吵鬧聲,奶奶勸著,爹娘都不聽,反而罵奶奶老糊涂,至于結果,就是杏花巷馬氏得了一樁潑天富貴,才有了今日繁花似錦人人艷羨的光景嘛。

    馬苦玄始終睜著眼睛,什么都懶得計較,就只是想念自己的奶奶了。

    同樣是玉宣國京城,有南北兩縣。

    北邊富貴豪門永嘉縣,南邊寒門陋巷長寧縣。

    離著長寧縣衙不遠的宅子,一座擺滿了花花草草的小院內。

    今夜天氣不錯,紅裙女鬼薛如意坐在一架秋千上邊,輕輕晃蕩。

    幾大箱子的衣裙呢,她每天挑著穿,其實也愁人。

    雖然此地是出了名的「鬧鬼兇宅」,但是不比京城別處,就連近在咫尺的縣城隍爺都不會管她,只因為上任京師都城隍廟的文判官,曾經(jīng)統(tǒng)轄諸司之首陰陽司在內的其中六司,官大著呢,與她卻是舊識,因為有了這么一層關系在,她雖是鬼物,又守規(guī)矩,這么多年幾乎足不出戶,就沒誰管了。

    那個擺攤算命的中年道士,依舊是每天風雨無阻的早出晚歸。

    化名吳鏑,自稱真名陳見賢。無敵?陳劍仙?

    反正就沒幾句真話,道行不高,本事不大,給自己取名的本事倒是不弱哩。

    她轉頭望去,看著那個坐在臺階上刷牙漱口的家伙,隨口問道:「吳道長,你到底是什么境界?是不是傳說中的陸地神仙?既然是每天抬頭不見低頭見的鄰居,不如坦誠相待些。」

    中年道士笑著搖頭道:「貧道修行資質還湊合,說是「尚可」不臉紅,不過確實不是書上記載的那種地仙。」

    薛如意嗤笑道:「說好的出門在外誠字當頭呢?如果我沒記錯,這句話可是你的口頭禪。」

    道士笑道:「又沒騙人,只是薛姑娘不信,貧道又能如何,這可比從別人口袋里掙錢難多了。」

    薛如意笑問道:「都是四十幾歲的人了,還不是中五境神仙,資質當真能算「尚可」?」

    記得先前詢問此人是如何成為練氣士的,結果對方來了一句聽著挺有仙氣的「大言」。

    年少曾學登山法。

    她今夜之所以會這么廢話幾句,是因為不曾想真被這個騙子道士給說中了,今年春分日,京師地界天無雨,土膏地氣異常溫暖。

    而且道士當時還說了一句神神道道的,說今年清明這一天,有可能會打雷,動靜較大,讓她別多想。

    在那之后,道士還抖摟了一手「句讀」學問,確實讓她刮目相看。

    上次洪判官跟紀姑娘一起登門,或者說「串門」,張貼在門上的彩繪門神金光一閃,當時洪判官沒有身穿官府,而是儒雅文士裝束,作為扈從和下屬的紀小蘋,女子英武,身披金甲,背一把七星銅錢形制的法劍。她已經(jīng)職掌京師城隍廟陰陽司三百年。

    他們稱呼宮娥出身的女鬼為如意娘。自然緣于一樁過去便過去了的老舊掌故了。

    果然如他們所說,院試案首,春闈的會元頭銜,再之后除了馬徹是狀元,其余榜眼、探花和二甲傳臚,都是早就內定的人選。

    一國文運權衡,完全視若兒戲。

    京師城隍廟的那尊武判官參與其中。按照紀小蘋的解釋,那位與洪老爺一般位高權重的城隍廟武判官,對方自有理由證明自己不是徇私枉法。事實上,不算那位武判官胡來,因為確實是鉆了陰冥律例的空子。

    若有一些心術不正的高人幫忙謀劃,確是可以在祖蔭陰德和陽間善舉上邊動手腳的。

    關鍵是京師城隍廟的二十四司,其中本該歸洪判官直接管轄的文運司,都轉去投靠武判官,算是同氣連枝了。

    雖然她早就知道內幕了,可真的事到臨頭,薛如意還是氣不過,那幾天,氣得她牙癢癢,沒事就挑刺,罵那道士幾句,拿他當出氣筒了。

    所幸那個道士也不惱,只是某次碎碎念,嘀嘀咕咕,說每個月總有那么幾天,理解理解。不巧就被薛如意聽見了,差點就是一腳踹過去。

    今夜又聽著薛如意的唉聲嘆氣。

    「薛姑娘,老話總說一個人少嘆氣。」

    道士笑道:「老話又說了,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命里有時終須有。」

    薛如意氣笑道:「站著說話不腰疼。再說了,一個人一個人,得是個人才行吧。」

    道士笑道:「人鬼有異,幽明殊途,這不假,但是道無旁門,理無二理嘛。」

    薛如意忍不住又嘆了口氣,這家伙的道理也太多了些,真是個道士,不是讀死書死讀書的那種迂腐讀書人?

    肯定不是,必須不是啊,真要是讀書人,掙錢肯定沒他那么多路數(shù),五花八門,生財有道。

    薛如意抬頭望向明月,記得當時紀小蘋還曾憤懣言說了幾句犯忌諱的真心話,那座管轄玉宣國一眾山水神靈和城隍廟的西岳儲君之山,鹿角山的山神府,對于玉宣國的科舉亂象,至今不聞不問,可能是有些不為人知的山水內幕,也能是被蒙在鼓里,終歸是天高皇帝遠,反正結果就是玉宣國的文運,就這么一塌糊涂了。

    薛如意開口說道:「吳道長,真是不管到了哪里,都會官官相護嗎?」

    道士坐在臺階上,將那白碗和刷牙的家伙什放在一旁,雙手籠袖,微笑道:「要說清楚一個道理,就得撇開兩種極端,講一講比例了,這其中,又有一時一地的差異,各個官府衙門又有自家的門道,主官性情如何,當?shù)嘏f習俗又如何,比如就說這……」

    薛如意已經(jīng)聽得頭疼了,抬起一只手,「打住!」

    她習慣了,中年道士其實也早就習慣了,準備起身離去,方才臨時起意,打算給自己做頓宵夜,火鍋就很不錯,廚房還有些新鮮食材,犒勞犒勞五臟廟,大不了再刷一次牙嘛。

    薛如意冷不丁問道:「吳道長,你覺得我如果膽大包天,不計較那些山水官場的忌諱,明兒就去挑一座城隍廟或是文武廟,備好一紙訴狀,燒符投牒到那座西岳山君府的糾察司!你覺得可行不可行?!」

    洪判官已經(jīng)升遷調任去往大驪陪都附近的一個小州,擔任一州城隍爺,州是不大,但神位品秩可是與那大名鼎鼎的處州一般高!

    而紀小蘋作為佐官,跟隨洪判官一并離開了玉宣國京師都城隍廟,當然不可能繼續(xù)擔任那邊的陰陽司主官了,名義上看似「貶謫」,其實神位依舊與舊職相同,還是一種屬于官場的重用了。

    事實上,洪判官和紀小蘋卸任之后,通知薛如意,說與鹿角山那邊打了一聲招呼,但是如果科舉結果沒有任何改變,就意味著沒有用處,做事情千萬別沖動,他在上任擔任大驪本土州城隍爺之后,會盡量想辦法,將此事告知中岳掣紫山的一座儲君之山。

    道士笑道:「隨你,但是事先說好啊,寫狀紙這種事,我可做不來,給再多錢都免談!」

    薛如意嘆了口氣,「有膽子掙錢,就沒膽子仗義執(zhí)言嗎?」

    道士笑了笑。

    她掩嘴笑道,「你媳婦當年咋個瞧上你的?圖你的才情啊,還是垂涎你的相貌啊?」

    道士站在那邊傻樂呵。

    薛如意跳下秋千,伸手扶住一根繩子,面朝那位道士,女鬼展顏笑道:「裝神弄鬼的吳道長也好,不是劍修卻仰慕劍修的陳劍仙也罷,當鄰居這么久了,我知道你膽子再小,也還是個好人!」

    「好眼光!」

    道士豎起大拇指,「實不相瞞,貧道年輕那會兒走江湖,有個化名,就叫陳好人!在異鄉(xiāng)掙下了一份好大名氣。」

    薛如意神色認真說道:「好話已經(jīng)說了,明兒你就搬出宅子吧,不是趕人,是勸你遠離是非,犯不著一不偷二不搶,憑本事掙錢而已,卻落個一褲襠黃泥巴的下場。」

    道士笑問道:「薛姑娘,聽口氣,你是真要燒符投牒告狀啊?」

    薛如意故作輕松道:「可能很快就反悔了,你后天就可以搬回宅子了。」

    一州西岳甘州山,山君佟文暢。

    那也是薛如意敢想的?

    而西岳擁有兩座儲君之山,除了已經(jīng)注定靠不上的那座鹿角山,其實還有一座鸞山,山勢巍峨不可攀,主峰高過甘州山數(shù)倍。

    雖說也還是不太敢想,可是鸞山比起甘州山,到底是硬著頭皮,壯著膽子,試試看的。

    至于眼前這個外鄉(xiāng)道士,他好像除了掙錢和鬼畫符,竟然還略懂一些望氣的本事,竟然看出隔壁的少年張侯,是一位祖蔭庇護、且有文運在身的碧紗籠中人。她雖然是觀海境的鬼物,可是望氣一道,涉及命理,玄之又玄,可不是尋常練氣士所能掌握的,唯有那種得道之士,或是城隍廟文運司的主官,才敢說自己精通此事,當然,能掐會算的道士,估計也可以算一個?

    道士曾問她為何不去當個朝廷封正的山神娘娘,總好過在京城這邊處處看人臉色。

    隔壁少年有一幅祖?zhèn)鞯淖痔傆嬋郑换垩廴缇娴暮榕泄僬f成是三十六驪珠,藏著一門高深純正的導引術,可以算是張侯的立道之根本,但是她的訓詁學問,實在一般,而那位洪老爺與紀姐姐,畢竟是陰冥一途的官吏,不宜為陽間少年泄露天機,所以薛如意就只能硬著頭皮,四處搜尋,一邊辛苦自學,一邊為張侯解惑,這才讓少年步入修行之路,成為二境練氣士。

    然后就被那個道士「假裝世外高人、還真就被他裝到了」。

    因為按照道士的正確句讀之法,再有償傳授了一門洞府開門術和火法日煉術,張侯竟然當真破境了,已是柳筋境練氣士了!

    一開始道士還不太情愿,說自己就是個道士,哪敢誤人子弟。

    等到薛如意主動提出要購買那幾種鬼畫符,財迷道士見風使舵,立馬轉口,說早就看出樂張公子是修道奇才……

    不過就連洪判官和紀小蘋,上次他們來到這邊,與薛如意算是道別,都沒能看出那個中年道士的根腳、來歷,紀小蘋說就只有兩種可能了,要么是個道行高深的陸地神仙,要么就當真只是個每天擺攤掙點辛苦錢的下五境練氣士了。

    因為一個售賣春牛圖少年的緣故,薛如意曾經(jīng)覺得那道士是個鐵石心腸又道貌岸然的腌臜貨色,當時差點被她趕出宅子,后來見他實在可憐,就算了,再加上最后發(fā)現(xiàn)對方其實并非那種人,讓她對這個道士的印象隨之大為改觀。

    既然認定他是個好人,就甭管什么身份,是不是真道士假劍仙什么的了,早早離開宅子,天大地大的,哪里不能掙錢呢。

    道士笑問道:「薛姑娘,真想清楚后果了?要是官官相護,你告狀不成,反而被某座山神府關押起來,你的那個賭約和誓言怎么解決,隔壁的張侯又怎么辦?」

    薛如意抿起嘴唇,輕輕點頭。

    道士默不作聲。

    人間很多委屈,經(jīng)常來自做了一件對的事,但是偏偏被身邊所有人孤立,其實沒有錯,這很好,完全不必為此自我懷疑。

    但是如果做事之前,就已經(jīng)明明白白知道會有怎樣的后果,就是更好,若是再有同樣的事情,不做了,沒什么,還要再做,就是最好!

    道士開口笑道:「我聽薛姑娘一句勸,明天就搬出宅子,那么薛姑娘能不能也聽我一句勸,告狀一事,放在今年清明之后?」

    薛如意忍住笑,「怎的,告狀一事還要翻看黃歷,有無黃道吉日啊?說來聽聽,哪句老話告訴你的老理兒?」

    道士眼神清澈,不說話,只是笑望向她,或者是她身邊的那架秋千。

    薛如意一時間猶豫不決。

    道士卻直接幫她下了決定,「就此說定。」

    薛如意松開手中的繩子,抬起雙手,使勁搓著臉頰,撇撇嘴,「我要是早就認得鸞山那位鐵面無私的山神娘娘,呵!」

    她終究是一頭孤魂野鬼,換成平時,別說告狀遞到鸞山,她都不敢隨便靠近這種儲君之山的山神府。

    道士說道:「貧道也不認得。」

    然后道士又補了一句,「但是貧道認得佟山君。」

    薛如意笑問道:「你認得佟山君,佟山君認得你嗎?」

    中年道士一時啞然,試探性問道:「貧道說都認得,你信嗎?」

    薛如意笑得合不攏嘴,道:「你說呢?!」

    道士拱手笑道:「薛姑娘,那咱們就山水有重逢,后會有期?」

    薛如意點點頭,想起一事,「對了,你說的那個鐘姓朋友,什么時候幫忙介紹介紹?」

    道士自稱有幾個山上朋友,絕頂厲害。其中就有一個姓鐘的朋友,會幫忙引薦。

    道士笑道:「好說。只說我的朋友,一定可以成為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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