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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四十一章 這個名字不錯-《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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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條細眉河支流畔,路邊有黑瓦白墻的行亭,已經(jīng)有人在此等候。

    行亭旁,有一棵數(shù)百年高齡的合抱榧樹,如巨大傘蓋,剛好遮蔽那座供人歇腳的小小行亭,涼蔭郁郁,滃滃翳翳,如在春水。

    亭內(nèi)兩位大驪官員,裴通和褚良,皆身居要職,分別是鄆州刺史和將軍,屬于地方一州軍政的一把手。他們此次出行,離開戒備森嚴的衙署,身邊都只帶了一名扈從,按大驪律例,朝廷都會為這些執(zhí)掌一方的封疆大吏,配備數(shù)量不等的隨軍修士,對后者在職官之外臨時授予“秘書郎”的散官,可以領取兩筆俸祿,年限不定,比較自由,多是三五年一屆。這可不是什么花架子,寶瓶洲戰(zhàn)事落幕后,這些年間針對大驪南方諸州重臣的刺殺次數(shù),明里暗里,多達百余起,刺客既有當年未能逃離寶瓶洲的蠻荒妖族余孽,也有一些對大驪宋氏充滿仇恨的各國修士。對于后者,大驪朝廷在國師崔瀺手上,就早有定論,不可株連他們的家族,不得遷怒藩屬朝廷。

    兩位修士扈從端坐在行亭門口,容貌都很年輕,分別來自真武山通天河和風雪廟大鯢溝。

    此次裴通、褚良這兩位起于貧寒的文武要員,前不久得了一道密旨,讓他們今天在遂安縣界尋一處地方接駕。

    兩輛馬車停在路邊,皇帝宋和掀起車簾,擺擺手,示意裴刺史和褚將軍無須多禮。

    既然不在京城的前殿后宮,皇帝宋和就很隨意了,伸手繞后,揉了揉屁股,玩笑道:“這一路乘坐馬車,顛得都快開花了。”

    裴通立即心領神會,轄下嚴州府內(nèi)的官路,得好好修繕一番了。

    宋和也不介意裴刺史因此多想,徑直走入行亭,兩位秘書郎與皇帝陛下拱手行禮,宋和笑著報出他們的名字,隨便聊了幾句。

    提了提袍子,宋和隨意坐在亭內(nèi)長條石凳上,鄰河那邊的墻壁破了個大窟窿,清風徐徐,反而有幾分涼爽,墻上有些鄉(xiāng)野孩童的炭筆涂鴉,宋和抬頭看了幾眼,伸手虛按幾下,笑著讓大家都坐下聊。皇后宋勉坐在皇帝身邊,地支戌字修士余瑜坐在她身邊,

    刑部侍郎趙繇和禺州織造官李寶箴坐在一起。

    大驪舊龍州,如今的新處州,不設一州將軍,所以身為鄆州將軍的褚良,與禺州將軍曹戊兼管洪州軍務一樣,也負責統(tǒng)率處州地界的那支駐軍和幾個關隘軍鎮(zhèn)。

    宋和笑道:“來時路上,我剛剛翻過幾本遂安縣志,發(fā)現(xiàn)近百年間開設的私家書院很多啊,大大小小,竟然有六十多家。”

    一縣之內(nèi),遍地書院,書聲瑯瑯。可能都算不上什么高門世族,連地方郡望都稱不上,就只是地方上耕讀傳家的書香門第,故而嚴州府的文運不算太過濃郁,但是勝在流轉有序。可能在望氣士眼中,那些大的郡府,各種山水氣數(shù)凝聚于各個家門,宛如一顆顆五顏六色的各種寶珠,光彩奪目,只是相互間差異很多。那么這遂安縣,就像一只白玉盤,裝著大小不一的文運珍珠。

    裴通立即說道:“回稟陛下,遂安縣自古就是書香之地,雖說物產(chǎn)貧瘠,可是當?shù)匕傩蘸苤匾暩x傳家,在整個鄆州地界數(shù)十個縣里邊,稱得上是文風教化最好的縣之一,不過其實半數(shù)書院,都是最近二十年間新建,就像目前最大的石峽書院,就是剛剛籌建而成,此外還有梓桐的云林書院和橫塘的蛟池書院,規(guī)模都不小,既有當?shù)剜l(xiāng)賢湊錢創(chuàng)辦,也有在京為官多年然后告老還鄉(xiāng)的官員自己掏錢,然后不惜動用私人關系,邀請文壇名流和士林碩儒來此開課講學,久而久之,書院數(shù)量就冠絕嚴州府,而且遂安縣的書院,有個特點,只要開設了,幾乎就都可以延續(xù)很多年,書院內(nèi)一直有夫子授課和學子讀書,不像別處,往往因為種種原因,半途而廢。”

    雖然同州為官,自認是大老粗一個的褚良,其實與科舉清流出身的裴通,打交道的機會不多,可今日只是聽裴刺史這么一番話,鄆州將軍就開始佩服裴通的說話技巧,不愧是進士出身的讀書人,話里有話,都是話外話。既然遂安縣書院多是近些年建立,可不就是皇帝陛下注重文治的教化之功嘛?至于陛下的“武功”,整個浩然,天下皆知,哪怕讓出寶瓶洲半壁江山,大驪如今都還是浩然十大王朝之一。

    宋和點點頭,說道:“記得一本縣志上有記載,曾經(jīng)有位外鄉(xiāng)夫子在此授業(yè),留下一句書院訓語,教書先教人,教人做真人?”

    裴通立即接話道:“如果下官沒有記錯的話,出自五峰書院首任山長,這句話有勒石碑刻。”

    宋和笑了笑,看來裴刺史在連續(xù)兩屆京察大計的吏部考評中,兩次都能夠得到一個不常見的“優(yōu)”,不是沒有理由的。

    崔瀺既是大驪國師,也是皇帝宋和的授業(yè)恩師,在宋和還是皇子的時候,就曾與宋和傳授一門官場“心訣”,說大驪京城的將種子弟,為官貪名不求財,因為他們覺得整個江山都是父輩打下來的,天生就有一種守江山的雄心壯志,但是如此一來,容易好大喜功,不諳地方上的鄉(xiāng)土民情,做事情就會勞民傷財,空有抱負而已,難在知不足,所以朝廷需要對他們戒之以驕與躁。

    而寒士出身的官員,起于市井鄉(xiāng)野微末之地,從小就窮怕了,更為難過一個錢字關,為官途中,步步升遷,就容易貪財,哪怕自己不貪,也擋不住身邊親眷和族人驟然發(fā)家,忘乎所以,人心難在知足,在地方上作威作福,橫行無忌,其實揮霍得都是朝廷在百姓心目中的口碑,故而朝廷需要對他們戒之以清、廉。

    此刻皇帝陛下看著這位已經(jīng)做到一州刺史的裴通,笑道:“離京之前,我專門與戶部的趙老爺子,討要了兩幅字,是他們天水趙氏的家訓,就擱放在馬車上,回頭送給你們。”

    裴通和褚良趕緊起身謝恩。

    宋和說道:“褚將軍是功勛武夫出身,如今治理兩州軍務,兵書之外,閑暇時也不耽誤多看幾本圣賢書籍。”

    褚良剛落座又起身,抱拳領命。到底是沙場武將出身,開口言語,顯得中氣十足。

    宋和繼續(xù)說道:“我看這鄆州地界,一路走來,當?shù)闷鸺矣柹线叀畾庀笠饲逡烁摺恼f法,至于裴刺史自己的治學深遠和立身剛誠,也都是毫無問題的,希望裴刺史以后切莫懈怠,持之以恒。”

    裴通臉色如常,立即起身謝過陛下的認可。

    只是這位還不到五十歲的封疆大吏,心中卻是掀起了巨大波瀾,陛下說了“自己”一詞?那么他裴通的家族呢?況且戶部趙尚書是館閣體的創(chuàng)立者,至于天水趙氏的家訓,裴通自然早就爛熟于心,記得在“立身宜剛宜誠”一語之后,便是那句“顏色宜柔宜莊”,裴通心中立即有了計較,此次返回刺史官署,就立即寄家書一封,讓家族內(nèi)部進行自查,一經(jīng)發(fā)現(xiàn)子弟當中誰膽敢為非作歹,有任何與民爭利的舉動,以及有官司在身的,該法辦的就送去當?shù)毓俑瑳]什么小懲大誡的說法,在祠堂內(nèi),一律就地逐出族譜。

    宋和笑道:“此次喊你們過來,是為了陪我一起去見個人。”

    武將褚良一頭霧水,文官裴通卻是一點就透,稍加思量便猜出了對方身份。

    能夠讓皇帝陛下如此興師動眾的人,除了那個人,沒有別的可能了。

    難道是因為那座細眉河龍宮遺址的歸屬,落魄山與朝廷起了爭執(zhí)?以至于需要皇帝陛下親自出馬打圓場?

    之后皇帝宋和說要散步一段路程,讓他們各自乘坐馬車在前邊幾里路外等著。

    走出行亭,身邊只帶著侍郎趙繇和織造官李寶箴,宋和從袖中摸出一本巴掌大小的冊子,上邊是禺州織造局寫的密折內(nèi)容。

    禺州將軍曹戊去往北岳披云山,隨后山君魏檗去落魄山通知陳平安,最后雙方在山君府內(nèi)的禮制司碰頭喝茶。這只是密折的正冊內(nèi)容,副冊所寫內(nèi)容更為詳細,算是對正冊要點的一種補充說明,這是大驪各州窯務督造署、織造局和采伐院的密折常例,時至今日,就只有洪州采伐院那邊,沒有與天子上書任何一道折子。

    先前在采伐院主官林正誠那邊,皇帝也只是與這位驪珠洞天末代閽者扯閑天,說了些小鎮(zhèn)習俗,雙方就沒聊起任何官場事務。

    陳平安化名陳跡,在細眉河源流浯溪所在的村子開館蒙學,隱于鄉(xiāng)野,成為一個教書先生,根據(jù)最新諜報顯示,細眉河水神高釀,風雪廟女修余蕙亭,雙方早已知曉這件密事,但是他們都沒有各自與大驪禮部和刑部秘密匯報,選擇故意隱瞞此事。而大驪朝廷之所以,還要歸功于流霞洲青宮山那位玉璞境修士的行蹤,刑部順藤摸瓜,給歪打正著了。之后就是流霞洲山上第一人,飛升境老修士荊蒿親自趕到鄆州,荊蒿當然是與陪都洛京上空那座仿白玉京,打過招呼通過氣的,老修士的理由,是來寶瓶洲見一位處州境內(nèi)的山上朋友。

    大體上,朝廷這邊還是后知后覺了。

    半路得知這樁密報的皇帝陛下,在洪州豫章郡那邊,就只是去了趟采伐院,見過林正誠,之后臨時起意,直奔鄆州嚴州府,太后娘娘則留在祖籍所在的家鄉(xiāng),南簪的這趟“省親”,從頭到尾,也未如何大張旗鼓,使得整個洪州官場,至今還不清楚太后如今就身在豫章郡南氏家族,皇帝陛下來了又走。

    宋和笑道:“法不外乎人情。趙侍郎,在這件事上,你們刑部那邊就不用苛責高釀和余蕙亭了,設身處地,我也不會跟朝廷主動泄密,嗯,是不敢。”

    關于細眉河首任河神高釀,管著整個北岳山水神靈的披云山山君府,以及大驪禮部祠祭清吏司,都早有評語,內(nèi)容如出一轍。

    由此可見,高釀是個極會見風轉舵的官場老油子。

    至于余蕙亭,她在下山之后,擔任大驪隨軍修士將近二十年了,立下不少的戰(zhàn)功,此次由她和一位性格穩(wěn)重的大驪本土老元嬰,一起負責龍宮遺址的解禁和開掘事宜,大驪朝廷這邊分明是有意讓她多出一筆光鮮履歷,不管她以后有意在大驪朝廷為官,還是返回風雪廟潛心修行,在吏部和山上祖師堂兩地,都是有說法的,再加上此次能夠提前打開龍宮禁制,讓京城欽天監(jiān)那邊一眾地師省去開山所需的天材地寶,還要歸功于她主動交出的兩顆“龍眼”,屬于意外之喜,事后大驪刑部那邊自有補償,會按例從乙字秘庫當中揀選同等品秩的寶物,交給余蕙亭,如今刑部就在商量一事,將來頒發(fā)給余蕙亭的那塊太平無事牌,是三等,還是直接給二等。

    宋和說道:“我已經(jīng)看過余蕙亭的沙場履歷,刑部給她一塊二等無事牌好了,是她該得的,女子如此豪杰,是我大驪的幸事。”

    趙繇笑道:“陛下,當年刑部想要頒發(fā)一塊末等無事牌,她就沒收,說她的軍功都被自己早早分出去了,無功不受祿。”

    宋和同樣知曉此事,忍不住笑道:“不愧是風雪廟出身的兵家修士,你們刑部怎么送禮比收禮還難了。”

    趙繇建議道:“其實讓她收禮也不難,但是可能需要陛下與尚書大人開個口,允許余蕙亭轉贈無事牌,她就肯定愿意收下了。”

    宋和說道:“這種事情,不多見吧?我記得大驪只是在五島派曾掖身上破過一次例?”

    書簡湖顧璨,曾經(jīng)將屬于自己的無事牌轉送給曾掖。

    趙繇點頭道:“那就再增加一個附加條件好了,轉贈可以,但是二等無事牌必須降為三等,以余蕙亭的性格,她還是樂意的。”

    宋和轉頭望向一旁的李寶箴,笑問道:“李織造,你意下如何?”

    李寶箴微笑道:“陛下英明,心中早有決斷,是在考校趙侍郎和下官呢。”

    宋和拍了拍李寶箴的肩膀,打趣道:“外界都說你們這幫從驪珠洞天走出的家伙,夸人的話,張口就好,罵人的話更狠,都不用打草稿。”

    趙繇說道:“在這件事上,我們福祿街和桃葉巷,遠遠不如小鎮(zhèn)其它地方厲害,而且我們家鄉(xiāng)那邊,好像一直是男的不如女的,杏花巷的馬婆婆,泥瓶巷的顧家寡婦,小鎮(zhèn)最西邊李槐的娘親,還有賣酒的黃二娘,她們幾個,那才是公認一等一的高手,功力深厚,跟人吵起架來,個個無敵手。”

    李寶箴笑著點頭。

    宋和好奇問道:“那如果她們過招,勝負如何?”

    趙繇說道:“絕頂高手之間不輕易切磋。”

    李寶箴附和道:“各有各的地盤,見個面,斜一眼,估計就是過招了,常人無法理解此間學問。”

    沉默片刻,三人幾乎異口同聲說出兩個字,難怪。

    難怪泥瓶巷那個家伙,如此出類拔萃,名揚異鄉(xiāng)。

    那座小鎮(zhèn)的民風淳樸,如今已經(jīng)跟北岳魏山君的夜游宴一般名動天下了。

    馬車內(nèi),趁著皇帝陛下不在場,余瑜偷摸出一壺長春宮仙釀,開喝。

    皇后余勉也不攔著她,余瑜擦了擦嘴角,“皇后娘娘,馬上就要見到隱官大人了,我萬分緊張唉,得趕緊喝兩口壓壓驚哈。”

    按家譜上邊的家族輩分,少女其實還是皇后余勉的長輩,余勉得喊余瑜一聲小姑的。

    余勉柔聲笑問道:“你就這么怕陳先生?”

    上次陪著皇帝陛下一起參加京城那場婚宴,余勉見過陳平安,印象中,是一個很有風骨的讀書人,要說那種山上修道之人的神仙氣,反而不重。

    余瑜靠著車壁,痛痛快快打了個酒嗝,還惡作劇般朝皇后娘娘那邊吹了一口氣,“少了個‘們’字,可不是我一個人怕他,我們幾個都怕,反正是大家一起丟臉,那就誰都不丟臉了。”

    余勉揮了揮手,打散酒氣,再掀起車簾通風,免得陛下登車后一車廂的酒味,“沒個正行,以后怎么嫁人。”

    余瑜學那年輕隱官的口氣,唉了一聲,“催婚這事兒,不討喜,再說了,我可是家族長輩,皇后娘娘,你這叫沒大沒小。”

    余勉忍俊不禁,摸了摸少女的腦袋,余瑜嚷著放肆放肆,轉過頭,嘴上哼哼哈哈,朝皇后娘娘打了一通拳法。

    宋和笑道:“寶箴,這次返鄉(xiāng),你記得抽空與簡豐見一面,他好歹是一州窯務督造官,到槐黃縣不是一天兩天了,總這么不得其門而入,也不是個事。行了,你留步,我跟趙繇繼續(xù)趕路。”

    簡豐是京城世家子,接替曹耕心擔任正四品的督造官,結果到了小鎮(zhèn),處處碰壁,踩了不少軟釘子,處境比起當年的小鎮(zhèn)首任縣令吳鳶,好不到哪里去。簡豐還是心氣高,打心底瞧不起游手好閑的曹酒鬼,其實在大驪廟堂中樞的明眼人看來,遠不如曹耕心那么“舉重若輕”,皇帝宋和對簡豐這些年在督造署的作為,不太滿意,只是他總不能親自教簡豐怎么當官吧,剛好李寶箴要回鄉(xiāng)一趟,干脆就讓這兩位天子心腹聊幾句推心置腹的言語,如果簡豐之后還是不見起色,宋和那就可以直接找李寶箴了。

    李寶箴躬身抱拳,駐足原地,默默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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