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三十七章 天公作美-《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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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淫祠山神娘娘,先是茫然,繼而一雙眼眸瑩瑩淚花,她與那位法外開恩的湘君祖師施了個萬福,顫聲道:“奴婢愿意,愿意至極。”
其實湘君也不清楚為何師尊會如此安排。
當然,湘君的師尊,曹溶同樣不知道自己師尊,為何會專程為這位山神娘娘降下一道法旨。
背劍少年和扎丸子頭發髻的年輕女子,趁著幾乎所有人都低頭的空當,走出偏廳。
白茅被年輕道士一把拽起,壓低嗓音說道:“白老哥,此時不跑,更待何時。再留在這邊喝酒,可只有秋后算賬的罰酒了。”
白茅哪敢在這個時候當出頭榫,打定主意,得屁股生根,堅決不挪窩,他伸手試圖掰開陸道長的手指,竟還是被年輕道士拽得一個踉蹌起身,徑直往門口那邊走去,好大力道,白茅頭腦一片空白,只是在心中反復默念,誰都看不見我……
湘君對此并不阻攔,既然不在虞醇脂的冊子上,就只是幾個不湊巧過路客,沒必要計較。
至于那個楔子嶺的鬼物,根據冊子上邊的記載顯示,也沒做過什么惡事,在合歡山地界,屬于異類了。
年輕道士到了偏廳門口,轉頭朝那溫仔細勾了勾手指,再次挑釁道:“來來來,沒膽的貨色,有本事就去外邊挑塊寬敞地兒,跟道爺過過手。”
溫仔細站起身,以心聲說道:“宮主,我真心忍不了這個王八蛋了。”
湘君提醒道:“你注意點下手輕重,記得別妨礙他步行下山。”
她倒是有幾分奇怪,對方明知道自己的身份,只要不是個缺心眼的,就可以猜出溫仔細的靈飛宮道士身份。
還敢如此挑釁溫仔細?意欲何為?若是平時,湘君可能還會小心幾分,免得遇到那種傳說中隱姓埋名、喜好游戲人間的奇人異士,可是今夜師尊與掌教陸祖師都在或近或遠的地方,所以她還真不怕對方意圖不軌,不如就讓溫仔細去掂量掂量對方的道法深淺或是拳法輕重好了。
溫仔細一聽到湘君祖師的這個說法,那還有什么意思,他就要一屁股坐回椅子。
不料那個“年輕僧人”走出門后,身體后仰,探出一顆腦袋,“道爺我走南闖北,還是頭回見著你這么縮頭烏龜的。”
溫仔細笑著起身,揉著拳頭,“那就練練手,看看你到底有幾斤幾兩。”
只見抄手游廊內,背劍少年和年輕女子緩緩走向粉丸府外。
陸沉倒退而走,面朝溫仔細這位武學宗師,出拳不停,嘴上哼哼哈哈,“等會兒可別哭爹喊娘。”
溫仔細瞇眼笑道:“好說。”
陸沉學對方的語氣和神態,瞇眼笑道:“好說好說。”
溫仔細真是有點服氣了,怎么攤上這么個混不吝的貨色,不見棺材不掉淚嗎?若非湘君祖師提過醒了,擱在以往,被溫仔細在山下江湖遇上了,管你是誰,乖乖趴在地上等著被人扛走。
陸沉只是一路倒退而走,嬉皮笑臉道:“年輕人,你知道你的問題出在哪里嗎?就是你出拳,看似從無殺氣,但是你這家伙的殺心太重了,藏都藏不住,撲面而來,不妥,很不妥啊。所以你這種年輕人,不趕緊早點吃些苦頭,以后是要有大苦頭吃的。換成我是你祖師爺的祖師爺,肯定一見面就罵你幾句,再結結實實打你一頓,好讓你知道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溫仔細冷笑道:“既然我今夜能夠與金仙庵刑紫,一起站在湘君祖師的身邊,你這個小禿驢,難道就想不明白,我祖師爺的祖師爺是誰?”
對方一時語噎,試探性問道:“那咱倆就別打了?出門在外,和氣生財。”
溫仔細嘖嘖笑道:“別介啊,既然都是混江湖的,就應該知道不打不相識的說法,說不定練手之后,就是朋友了。你覺得呢?”
那人真是臉皮厚如墻壁一般,竟然真就順勢說道:“我覺得?我覺得咱倆還是各回各家,打道回府,比較穩妥。如此說定,再見!”
溫仔細故意佯裝前奔,再朝前遞出一拳,嚇得那家伙轉身就跑,腳底抹油,身形越過前邊兩人,幾個眨眼功夫就跑得沒影了。
裴錢聚音成線,問道:“師父?”
陳平安以心聲說道:“他一直是這個德行,習慣就好。關于這位陸掌教,‘誰都打不過’的說法,千真萬確。”
裴錢點點頭,“身后這個?”
陳平安笑道:“這廝既然管不住眼睛,才一頓酒的功夫,足足六次之多,我也就是受限于這個分身,不然早就好好教他做人了。壓境問拳么,天底下又不是只有這位溫宗師擅長此道。等下到了外邊,你就跟他切磋一下拳法好了。”
裴錢咧嘴一笑。
哈,果然記賬一事,還是師父最在行,自己差遠了,只是學到一點皮毛。
裴錢疑惑道:“這個溫仔細就沒發現白府主不見了嗎?”
陳平安解釋道:“陸沉不想讓他知道,他自然而然就不知道了。”
裴錢點點頭。
可能想要不與溫仔細一般處境,至少得是止境神到一層?還是說即便“神到”,依舊不夠?
到了粉丸府大門外的白玉廣場,溫仔細驚訝發現那個滿臉寫滿欠揍二字的家伙,還有那頭鶴氅鬼物,一并消失了。
這讓溫仔細瞬間緊繃心弦,提醒自己可別陰溝里翻船了。倒不是擔心,只是,傳出去不好聽。
就跟那個曹慈一樣。
明明贏了那場問拳,結果跟沒贏甚至可以說是輸拳差不多。
裴錢走到廣場中央地帶,轉身站定,拱手笑道:“切磋切磋?”
溫仔細散開心神,還是沒能找出蛛絲馬跡,笑道:“何必呢。”
一個長相蠻好看、尤其是越看越耐看的年輕女子,鼻青臉腫有什么好的。
裴錢笑道:“聽說過,好像你最喜歡跟人壓境問拳,并且從無敗績。”
溫仔細擰轉手腕,“那就勞煩這位姑娘報上名號。”
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天特別多啊。
一個個的都覺得自己沒脾氣好欺負嗎?
裴錢說道:“鄭錢。”
溫仔細沒能忍住笑,好嘛,又是個仰慕“鄭錢”的,如今寶瓶洲山下,好些初出茅廬闖蕩江湖的年輕女子,都這樣,很喜歡給自己取個鄭錢的化名,而且她們就連裝束和發髻樣式,都跟那個“鄭錢”有樣學樣,尤其是她們出拳之前都會卷袖子。
溫仔細此時已經耐心耗盡,當然主要是歸功于那個滿嘴噴糞的家伙,既然暫時找不到正主,“就當你是鄭錢好了,如今你是幾境武夫?”
看得出來,女子是個躋身煉氣境的武夫,不容易,估摸著在她的自家門派里邊,是那種整天被周邊人夸贊成“天才”的?
她的師父也肯定沒少精心栽培,教拳喂拳必然很上心了。江湖上的小門小戶,拿她當塊寶,實屬正常。
裴錢笑道:“我是幾境,就得看你壓幾境了。”
溫仔細聞言也沒多想,既然對方知曉作為遠游境的自己,擅長壓境問拳,那么她說這種占便宜的話,就有點老江湖的意思了。
聽說當初在大驪陪都,每逢戰事間隙的閑暇時,就有武夫去跟鄭錢請教拳法,后者往往都是壓境,與之同境切磋。
溫仔細向前緩步行走,笑道:“那我是以四境還是五境,跟你問拳?”
畢竟若是壓境太多,也是有些為難自己了。
裴錢卷起袖子,說道:“你開心就好。”
溫仔細繼續緩行,伸出一只手掌,邀請道:“鄭姑娘先出拳。”
裴錢抬起一拳,輕輕晃了晃。
看她架勢,是想說拳已先出。
溫仔細氣笑不已,不錯不錯,敢情她真當自己是鄭錢了。
一個微微彎身,溫仔細以五境實力,身形快若奔雷,轉瞬間來到年輕女子身邊,就是用手背拍向她的臉頰。
裴錢站在原地,紋絲不動,豎起一條手臂,用手腕擋住溫仔細的手背。
不聲不響,只是一下。
裴錢心里有數了,不是那種紙糊的遠游境。
溫仔細一個橫移數步,與她拉開一段距離,她竟然是個底子極其扎實的五境武夫?或是……六境!?
陳平安蹲在廣場邊緣地界,陸沉同樣蹲在一旁,如出一轍,都是雙手籠袖。
就像倆市井莊稼漢,冬天曬太陽,聽人侃大山,或是在春天田壟旁,看著自家田地,憧憬著一年的豐收年景。
陳平安問道:“白府主呢?”
陸沉微笑道:“正陪著我一起去山腳看那棵合歡樹,一路上都在詢問你們怎么沒跟上,差點拽不住他,只說你們揀選一條僻靜小路下山了,就開始埋怨你們不仗義,抄近路也不帶我們一起,心里卻想著你們可千萬別遇到什么麻煩。”
陳平安笑道:“好人。”
“是好人,也是好鬼。”
陸沉笑道:“就沒想著讓白茅去書簡湖五島派?”
陳平安說道:“之前有想過,只是依照現在合歡山的情景,不需要,去了曾掖的五島派,終究是寄人籬下,待久了,白茅未必習慣,還不如讓他待在楔子嶺,好歹是自己攢下的一份家業,徐徐圖之,慢慢壯大,我們白府主可能會更有成就感。”
陸沉點頭道:“是這么個理兒。”
溫仔細笑問道:“那就六境?”
裴錢還是重復那句話,“你開心就好。”
一次換拳。
肩頭挨了溫仔細一拳的裴錢,她伸手抓住溫仔細的脖子,砸向粉丸府的高墻。
溫仔細以手肘輕輕抵住墻壁,本來還沒覺得如何,卻驀然瞧見一張略帶笑意的女子臉龐。
神色微變的溫仔細下意識歪過腦袋,墻壁之上便瞬間多出一個窟窿,溫仔細耳畔響如炸雷,墻上泥土簌簌而落。
溫仔細再不敢有絲毫的掉以輕心,以早年靈飛觀秘傳的拳法“扶乩”,宛如請神降真附在溫仔細身上,看似是一門道法仙術,實則依舊是貨真價實的拳法,不算作弊,溫仔細一雙眼眸呈現出淡金色,充沛拳意流淌全身竅穴,出手快了何止翻倍,一拳重重橫砸在女子的太陽穴上,溫仔細都要擔心對方會不會就此七竅流血,可別打死人!否則在湘君祖師那邊可就無法圓場了。
不料那女子只是橫滑出去五六步,依稀可見臉色平靜的她,只是在一閃而逝的眼神當中,流露出一絲……炙熱。
而且她在身形橫移過程中,女子已經恢復死寂的那種滲人眼神,就一直在斜視著溫仔細,好像等著溫仔細遞出更重的第二拳。
視線中充滿了期待。
溫仔細以拳法“扶乩”請下,幾乎每一次出拳,就會更換一尊遠古神靈。
故而每一招蘊藉的拳法真意,都與那些遠古神靈執掌權柄相互契合,方才第一拳,溫仔細便需微微躬身,運轉體內一口純粹真氣,便是雷部神靈在大地之上“驅動海岳,推遷四時”的雄渾拳架。溫仔細第二記遞向女子的手刀,則是雷部斬勘司神靈的斧劈式,第三拳,即是水部雨師單手持幢的卷水架勢,之后數拳,各自脫胎于云伯、火君在內天庭諸部神靈的巍峨氣象。
女子始終背靠墻壁,晃動腦袋,她只是偶爾移動一步,很快與她腦袋等高的墻壁上,出現了一連串拳坑。
溫仔細出拳極快,拳拳都奔著她的面門而去。
仍然只有最后一拳,砸中了她的額頭,腦袋后仰,砰然作響,后腦勺那邊的頭發都是塵土碎屑。
溫仔細出現片刻的猶豫。
那女子神色如常,微笑道:“沒事,人隨拳走,很正常的事情。”
在旁觀戰的陸沉怒道:“要不是我幫忙擦屁股,溫仔細這么出拳,那堵墻算是徹底報廢了,就沒他這么當客人的。”
陳平安說道:“陸道長畢竟是他祖師爺的祖師爺,于情于理,都得出手。”
溫仔細后撤一步,抖了抖手腕,深呼吸一口氣,“七境?”
裴錢說道:“你開心就好。”
陸沉抬手捶胸,“氣啊。”
陳平安笑道:“設身處地,是挺氣人的。”
關鍵是溫仔細直到現在還不知道,裴錢從頭到尾,都在以低他一境的武學境界問拳,而且裴錢暫時也沒想著如何還手。
大概是想要更多了解靈飛宮的那些壓箱底拳法。
可能溫仔細因為境界不夠高,一些高妙拳架難免會走樣幾分,但是沒關系,裴錢可以幫忙糾正,查漏補缺,再一一化為己用。
溫仔細臨時改變主意,沉聲說道:“遠游境?!”
他娘的,再這么打下去,他就要覺得對方真是鄭錢,不對,是那個寶瓶洲四大武學宗師的第二,落魄山的裴錢了!
裴錢視線越過溫仔細的肩頭,望向自己的師父。陳平安悄悄伸出三根手指。
示意這位開山大弟子,三拳即可,打完收工。
裴錢眼神炙熱,咧嘴而笑,露出潔白的牙齒,月色下有森森冷意。
她終于不再說那句車轱轆話,“拳不純粹,也配壓境?誰慣的你?”
溫仔細心中震動不已,對方只是不再壓制自身氣勢,剎那之間,溫仔細發現自己竟是一身拳意出現了凝滯,仿佛一口純粹真氣如水結冰。
一退再退,溫仔細再不敢有任何保留,身形一掠倒退,不但直接離開了粉丸府白玉廣場,整個人覆地遠游,退到了合歡山外的半空中。
陳平安剛要出聲提醒裴錢,想了想還是作罷,將那句話咽回肚子。
因為看得出來,溫仔細這是用了心機的,算是誘敵深入吧,一旦裴錢近身,會有一種類似拳架匯總的疊拳路數,如同練氣士的疊陣。
陸沉點頭笑道:“沒猜錯,靈飛觀那邊有一招堪稱殺手锏的拳法,可以讓溫仔細在武道臺階上,往上蹦跳一兩個臺階吧,屬于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路數。門檻不低,一般人學不會。瞧瞧,發狠了,我就說嘛,這家伙殺心太重,裴錢也說得對,人隨拳走。練來練去都是個死拳,沒啥大出息嘍。”
裴錢依舊是以七境,硬抗了溫仔細驟然間拔高至山巔境的一拳。
裴錢面門挨了一拳,身形退回廣場,裴錢身體大幅度后仰,緩緩站直。
溫仔細不是不想趁勝追擊,而是根本做不到,他不得不更換一口純粹真氣。
裴錢也不擦拭鼻子和嘴角的血跡,這點傷勢,她太習以為常了。
在竹樓二樓,在不同的戰場上,都是如此。
陸沉一把抓住身邊背劍少年的胳膊,神色慌張勸說道:“陳平安,說好了是他們倆切磋拳法的,你咋個還想要親自下場了!”
你這個叫欺負晚輩,不講武德,曉不得,知不道?江湖道義,還講不講了?
陸沉繼續苦口婆心勸說道:“再說了,你現在這個樣子,當下的境界?”
陳平安抖了抖手臂,陸沉松開手指,倆人繼續蹲著。
陸沉又開始擦屁股了,“說好了啊,溫仔細是溫仔細,靈飛宮是靈飛宮,你可得恩怨分明,就事論事,一碼歸一碼。”
陳平安看著那個御風懸停的溫仔細,沒好氣道:“閉嘴。”
裴錢抬起手臂,伸出三根手指,再彎曲一根手指,示意溫仔細你可以再出兩拳。
溫仔細有苦自知,再出類似兩拳,不用對方出手,自己就得跌境了。
溫仔細此刻的腦子已經清醒幾分。無冤無仇的,只是一場切磋而已,犯不著這么跟對方生死相向。
裴錢一手負后,笑道:“你當年沒去陪都戰場,是對的。”
陸沉倒抽一口冷氣,乖乖,這種話可傷人。
還好還好,否則裴錢要是在“沒去”之前加個“躲著”,可就更傷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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