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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三十章 江湖相逢道辛苦-《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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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然而然,就聊起了桐葉洲的大瀆開鑿一事。

    老秀才開懷不已,“要說豪言壯舉,我這關門弟子,說得不多,做得更多些?!?

    程龍舟笑道:“陳隱官在桐葉洲補缺一事,令人佩服?!?

    老秀才沉默片刻,笑道:“哪里哪里,當仁不讓于師。青出于藍而勝于藍?!?

    之后是皚皚洲韋赦,一位曾經被認為十四境是他囊中物的天才修士。

    這位七十二峰主人走后,陸陸續續有大修士來此道賀,甚至還有青冥天下的幾位道門飛升境。

    最后一位道賀之人,是那個綽號雞湯和尚的僧人神清。

    “大和尚,我們心里邊,先有個是非,得有個對錯。對吧?”

    “是吧?!?

    ————

    落魄山,竹樓外的崖畔石桌。

    明月當空,像個富貴人家的大玉盤。

    一個粉裙女童,和斜挎棉布包裹的黑衣小姑娘,一起賞月,她們聊著好像總也說不完的悄悄話。

    今夜的碎嘴零食,不是糕點和瓜子,而是一枝枝映山紅的花瓣,都是右護法今晚獨自巡山的戰利品。

    桌邊石凳不矮,暖樹可以雙腳觸底,個頭稍矮幾分的小姑娘,坐著就要靴子懸空了。

    小米粒突然趴在桌上,讓暖樹姐姐伸出手,暖樹不明就里,還是伸出手掌,小米粒抬起手掌,輕輕呵了一口氣,再握拳使勁搖晃幾下,最后拍在暖樹姐姐的手上,一本正經道:“裴錢說那些飛檐走壁的頂尖高手,可以動輒將一甲子、百年內力傳給別人,我這邊呢,學武不精,但是!我這只手,有仙氣哩,暖樹姐姐,送給你,收好收好!”

    暖樹仍然一頭霧水,還是手掌攥拳,柔聲笑道:“收到了。”

    小姑娘點點頭,雙臂環胸,側過身,面朝崖外,晃蕩著雙腿,腳后跟一次一次敲打石凳,氣呼呼道:“其實呢,原本是打算送給裴錢的,她這么久不回家,那就怪不得我嘍。”

    說到這里,小米粒轉頭解釋道:“因為裴錢才上了幾天學塾,一早還喜歡翹課,不像暖樹姐姐,你每天都看書,用不著這點我從字帖那邊蹭來的仙氣?!?

    原來是上次好人山主在桌上,當著小米粒的面,攤開了蘇子和柳七的兩幅字體,自然是毋庸置疑的真跡了。

    畢竟是自家先生親自與他們討要而來,這要能假,天底下就沒有真了。

    當時小米粒就伸手觸碰了兩幅字帖,覺得自己肯定沾了些仙氣的。

    夜深了,一個晨起打掃庭院,一個要巡山,就一起返回住處。

    她們離開石桌之前,發現竹樓一樓依舊泛著燈光,好人山主還在挑燈看書呢。暖樹豎起手指在嘴邊,小米粒使勁點頭,曉得。

    暖樹先將小米粒送到院門口,與暖樹姐姐道了一聲別,小米粒不著急挪步,等到暖樹姐姐走遠了,她才走近門口,雙膝微蹲,就像扎了個馬步,雙手作氣沉丹田模樣,緩緩遞出一掌,掌心貼在大門上,輕喝一聲,便將那沒鎖的院門給“撞開”了,聽著吱呀作響的開門聲,黑衣小姑娘收回手掌,重新挺直腰桿站定,大步跨過門檻,十分滿意,點點頭,按照當年裴錢從武俠演義小說上邊看來的說法,自己這一掌,怎么都得有個三十年內力了。

    右護法回家不栓門,出門也從不鎖門,門鎖都是做做樣子,以前是方便裴錢串門,后來是習慣成自然了。

    小米粒到了住處,她住的那間屋子也是書房,搖頭晃腦走到書桌旁,點燃油燈,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呵,雙腳重重踩地!

    屋內桌凳都是老廚子親手打造,所以顯得小小的。

    桌上書籍不多,整齊疊放在一起,多是小時候的裴錢看過,再送給小米粒的。

    小米粒歪過頭,摘下那只每天形影不離的心愛棉布挎包,放在桌上,輕輕拍了拍挎包,咧嘴笑道:“闊綽!”

    大驪舊北岳地界,龍泉劍宗,猶夷峰。

    劉羨陽正在閉關。

    說是閉關,其實就是關上門睡覺,不過卻不是以往那種打瞌睡。

    化名余倩月的賒月,很清楚劉羨陽此次閉關不同尋常和輕重利害,她就干脆留在劉羨陽屋外,寸步不離。

    反正以她的大道根腳和境界修為,一年半載不合眼都不覺得疲憊。

    那個叫李深源的少年,最終還是選擇拜徐小橋為師,在煮海峰那邊修行。

    劉羨陽先前說過,出關之后,要走一趟洪州,除了那邊是古蜀劍仙的聯袂羽化留下仙蛻之地,出產巨木的洪州豫章郡地界,還留下一些傳自遠古的娛神、祭祀傳統。

    賒月聽到一陣腳步聲,她轉過頭,一個木訥漢子徒步登山,來到這座猶夷峰,瞧見了那個一年到頭穿棉衣的圓臉姑娘,點點頭,在余倩月這邊,被劉羨陽稱呼為阮鐵匠的男人,還是有笑臉的。

    阮邛雙手負后,腳步很輕,到了這邊,也只是以心聲問道:“他在閉關?”

    賒月點點頭,解釋道:“這次跟以前不一樣,可能會比較兇險?!?

    阮邛同樣點點頭,若非如此,他也不會走這么一趟猶夷峰,不過男人還是用一種看似輕描淡寫的語氣,說道:“羨陽就是個閑不住的人,以后有勞余姑娘多擔待些?!?

    賒月想起劉羨陽在閉關之前的那番對話,她微微臉紅,難得有幾分羞赧,不過她就不是那種扭捏的女子,說道:“阮先生,我要是真跟劉羨陽結為道侶了,會不會給龍泉劍宗惹來些不必要的麻煩?”

    阮邛搖頭道:“不會。”

    賒月輕輕嗯了一聲。

    阮邛看了眼屋子,才來一小會兒,就轉身離去,似乎想起什么,也沒轉頭,依舊雙手負后,只是腳步放緩些許,說道:“如果,我只是說如果,以后羨陽這小子哪里做得不對了,他又是讀過幾天書的,歪理多,你吵架吵不過他,或是他犯倔,死要面子,不肯跟你認錯道歉,就跟我說一聲,我不當宗主了,好歹還是他的師父,罵他幾句總是可以的?!?

    賒月笑容燦爛,“記住了?!?

    在賒月的印象中,阮師傅好像就沒有跟誰說過這么多的話。

    阮邛剛加快腳步,沒走出幾步,便猶豫了一下,男人停下腳步,說道:“按照小鎮那邊的習俗,一般喜酒是要辦兩場的,一場在男子家鄉,一場辦在女子家里,所以到時候一場酒席在槐黃縣城辦,另外一場,余姑娘要是不嫌棄,就在我們龍泉劍宗這邊擺酒,在猶夷峰之外隨便挑座山頭好了,喝過喜酒,那座山頭就是余姑娘的道場了,就當是我這個長輩的一點心意。至于劉羨陽的伴郎,照規矩,是要跟著新郎官喝兩場酒的,可以幫著羨陽擋擋酒?!?

    賒月聽到這些,看著那個好像用很大氣力才說出這些家常話的背影,她沒來由有些傷感。

    ————

    書簡湖,素鱗島,作為島主的田湖君,在那個如今不知道能不能算是師弟的青年修士離開后,她還是有些神情恍惚,后怕不已。

    宮柳島那邊,乘月色散步的年輕女修周采真,得知眼前那個看似神色和煦的儒衫青年,就是那個惡貫滿盈、臭名昭著的顧璨,尤其是當他用一種很隨意的語氣,說出那句驚世駭俗的言語,新賬舊賬一起算,打死劉老宗主?周采真更是被嚇得臉色慘白,直覺告訴她,對方沒有開玩笑,但是對方在自報身份,所說的最后一句話,偏偏是那么一句,我是開玩笑的,你千萬別當真。

    顧璨祭出一條符舟,撐船離開宮柳島,作為真境宗祖師堂所在的宮柳島,仙人劉老成與白帝城女修韓俏色,雙方相對而坐。

    只是門口那個自稱需要給顧璨賣命一百年的妙齡女子,身形已經消逝不見,完全無視劉老成親手布置的陣法禁制,她出現在了顧璨那條符舟上,看著那個盤腿坐在船頭的儒衫青年,笑道:“浩然天下的宗門,比起我家鄉那邊,講究門道就是要多些,亂七八糟的機構,記都記不住?!?

    顧璨問道:“我那師姑,不會一言不合就跟劉宗主打起來吧?不是讓你留在那邊勸架嗎,來這邊做什么?!?

    她嫣然笑道:“打起來?怎么打,在哪里打?”

    顧璨淡然道:“靈驗,不好笑的笑話,能不說就別說?!?

    她撇撇嘴,這家伙,到底是偏向韓俏色幾分的。

    這個以顧璨身邊婢女自居的蠻荒女修,道號“春宵”。如今化名靈驗,是顧璨前不久幫忙取的,她很滿意。

    在蠻荒天下那邊,她叫子午夢。當然同樣是化名,上一個幫忙取名的人,是文海周密。

    她從船尾挪步來到船頭,坐在顧璨身邊,腦袋偏向他肩頭,片刻之后,已經悄悄施展了獨門秘術的她便覺得無趣,便重新坐正,瞥了眼顧璨的襠部,她腹誹不已,鐵石心腸嘛,就沒有半點情欲漣漪的綺念。

    她在宮柳島那處劉老成作為道場的秘境內,是山下豪閥富貴門戶里常見的丫鬟裝束,此刻卻變成了作女冠裝束,豐姿卓絕。

    羅袖輕薄,飄飄如碧云。腰身裊娜,眉眼間風情萬種。

    她問道:“顧璨,你是怎么做到的?”

    顧璨說道:“繡幃里倒鳳顛鸞,衾枕之愛,魚水之歡,極盡綢繆,諸如此類旖旎境地,置身其中,一切只需作白骨觀即可,守一法,驅二豎,斬三尸,逐五鬼,降伏六欲七情。”

    她后仰倒去,“跟著你,真沒意思?!?

    還不如那個嘴花花的崩了真君呢,好歹對方見著她,還需要稍稍穩定道心,再嘮叨幾句虛情假意的言語,類似七尺之軀,戴天履地,抵死不屈于人。

    作為周密精心挑選出來的天干修士之一,其實她在山上的本來面目,是覆面具、背琴囊的裝束,幾乎沒有誰見過她的真容。

    當下種種面容,自然是她在摘掉那張面具后,隨心所欲變幻而成,而且不同于一般的障眼法,只要她愿意,世人眼中所見她的容貌、身段、穿著和神態,就是他們心心念念的朝思暮想之人。形似且神似,幾可亂真。

    所以在蠻荒天下,姜尚真第一次見到這位不知是姨還是姐姐的女修,第一個觀感,就是好生養,身材一絕,真是珠圓玉潤。

    只是她當時在小天地內,那份顯化而出的道法氣象,可就滲人至極了,便是姜尚真這種色膽包天的貨色,也像被澆了一盆冷水。

    原來在子午夢身后,懸空掛著無數吊死鬼的尸體,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緩緩飄蕩。她的本命物之一,是把紈扇,繪畫數以千計的仕女,皆栩栩如生,眉目傳情,她們在畫卷中喃喃低語,可惜都是美人的面目,白骨形骸。而作為劍修的子午夢,古琴即飛劍“京觀”,而這把飛劍的本命神通之一,就是編織出一場夢境,她能夠觀想出一條無比趨于真實的無定河,并且讓在一定范圍內的光陰長河、或者說是一條無定河陷入停滯。

    先前在白帝城那邊,韓俏色一看到她,就心生不喜。

    理由很簡單不過,這小娘皮,長得也太好看了點!

    可別害得顧璨沉溺于男歡女愛,要說這個娘們與顧璨當個半路道侶,韓俏色倒是不太在意,如顧璨這般的,若是身邊沒有一群鶯鶯燕燕才算委屈了他。

    她最受不了顧璨的不搭話,便找了個話題,“這個真境宗,只是那桐葉洲玉圭宗的下宗吧,你知道有幾個機構嗎?二十多個呢,祖師堂掌律修士下邊,就有七八個,管錢的祖師手底下,好像還有小十個……衙門?我就想不明白了,真境宗的經制局,跟那個禮制司,到底有啥不一樣的。還有那度支司與運轉司什么寶庫局的,不就都是管那么點神仙錢嗎,非要拆分開來算?”

    顧璨置若罔聞,只是閉著眼睛,緩緩呼吸吐納,默默研習一門水法。

    躺在船頭的女修,翹起腿,輕輕晃著一條腿,隨口問道:“故地重游,作何感想?”

    顧璨神色自若,微笑道:“罰酒苦難喝。”

    子午夢扯了扯嘴角,“終于舍得不當啞巴啦?”

    顧璨繼續說道:“只說經制局和禮制司,類似的山上衙門,其實很簡單,打個比方好了,一個可以決定祖師堂放幾把椅子,一個決定誰有資格坐上去。當然,禮制司還會負責掌管一個仙府門派的金玉譜牒,所以在這里邊當差的修士,屬于美官,要比經制局修士更清貴幾分?!?

    子午夢恍然大悟,“這么說,我就懂了,有點意思?!?

    顧璨淡然笑道:“一座山頭,不論是宗字頭,還是五島派那樣的小門派,人多有人多的安排,人少也有人少的設置,就怕機構臃腫,冗員繁多,更怕人多了,一個個吃飽了撐著,非要找點事情做,好像如此一來才算對得起頭銜和身份,這就很麻煩了?!?

    子午夢對這些不太感興趣,在蠻荒天下,她一向是獨來獨往,王座大妖仰止和緋妃都曾先后招攬過她,不過因為她有那張護身符在身上,所以哪怕子午夢竊取了那條無定河再將其煉化,仰止和緋妃都捏著鼻子認了,她們擔心此舉是文海周密的暗中授意。

    她轉過身,單手托腮,用手指戳了戳顧璨的胳膊,“說說看,為什么要跟曹慈打那么一架,明知必輸無疑,你到底圖個啥?再說了,你一個練氣士,跟一個純粹武夫較勁做什么。”

    關于這個“主人”,其實子午夢所知甚少,除了是那個同行之人傅噤的師弟,白帝城鄭居中的嫡傳弟子,關于顧璨的家鄉這邊,至多就是憑借韓俏色與劉老成的對話內容,得知顧璨年少時在此修行了幾年,期間好像是給一個道號截江真君的真境宗首席供奉,當過關門弟子,書簡湖算是他的發跡之地,除此之外,她就一無所知了,就連顧璨先前去見一個破爛金丹女修,都不樂意帶著她,只是把她丟在韓俏色身邊,勸架?怎么勸,她雖然是一位貨真價實的玉璞境劍修不假,可是韓俏色與劉老成這兩位仙人境,又不是家鄉那邊曾經死在她手中那種尋常貨色。不過她也算沒白當那門神一場,不是全然浪費光陰的,不說韓俏色眼中的自己,是毫無懸念的顧璨,劉老成眼中,亦有一位女子,被子午夢摹拓下來,只是那女子形容模糊,一閃而逝,

    顧璨說道:“沒什么理由,純粹看曹慈不順眼?!?

    子午夢故作驚訝道:“我更奇怪了,怎么看曹慈都不是一個惹人厭的家伙啊,就像我,都會覺得與他結為道侶,是高攀了,說真的,曹慈只要樂意,我肯定自薦枕席。這么說,你不會生氣吧?”

    顧璨終于睜開眼,似乎覺得她的這個說法,不是一句廢話。

    子午夢頓時滿臉羞憤狀,“顧璨,你還是不是個男人?!”

    顧璨只是目視前方,面無表情,雙手疊放在腹部,清風拂面,頭別一支墨玉簪子的儒衫青年,鬢角發絲微微飄動,襯托得顧璨愈發飄然出塵,說道:“丑話說在前頭,至少在百年之內,別喜歡我。百年之后,結清債務,你我就可以各走各的道路了?!?

    子午夢瞬間收斂那番作態,哀嘆一聲,變得眼神幽怨起來,她的面容隨之變化,如極美極柔弱卻秋波流轉含情脈脈的少女。

    之后約莫是心境流轉的緣故,只是幾個眨眼功夫,她便出現了七八種不同的容貌和神態,可最終還是恢復先前的女冠模樣,幽幽嘆息一聲,嗓音婉約道:“顧璨,你好像才三十歲出頭吧,真不知道你是怎么磨練出來的道心?!?

    顧璨說道:“喝苦酒不醉?!?

    她沉默許久,問道:“現在是要去見誰?”

    顧璨站起身,“去黃鸝島,見一個前輩,道號‘載陽’,修行火法。跟我的上任師父,是多年的死對頭。如今他是真境宗的譜牒修士,在宮柳島祖師堂有座椅的那種?!?

    她問道:“前輩?什么境界?”

    顧璨說道:“元嬰?!?

    她啞然失笑。

    來到一處島嶼,四周景象,煙波渺然,氣象疏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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