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八十八章 須臾少年,帶酒沖山-《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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淳平六年的正月末,處州下了一場滂沱大雨,正午時分,依舊晦暗如夜,只是豁然雷雨收,雨后初霽,洗出滿山青翠,春日融融,山中鶯雀翩躚枝頭,點滴雨珠飛在春風(fēng)里。
陳平安已經(jīng)將箜篌贈送的那本拳譜,借給朱斂翻閱。
既然雙方約定要在南苑國京城問拳一場,那就結(jié)結(jié)實實打一架。
一直在寶瓶洲游覽山河的邵云巖和酡顏夫人,即將聯(lián)袂拜訪落魄山。
因為事先就已經(jīng)飛劍傳信,與霽色峰告知行程日期,陳平安今天就帶著韋文龍來到山門口,喝茶等人。
魏檗憑空出現(xiàn)在山門口,蕭蕭肅肅,爽朗清舉,一身雪白長袍,神姿高徹如玉山上行。
坐在桌旁,魏檗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水,說你那兩位客人已經(jīng)到槐黃縣城了。
陳平安笑道:“這種小事,也需要魏山君親自通知?真有誠意,你倒是幫我去小鎮(zhèn)幫忙迎接啊,這才算面子。”
魏檗不搭話,只是道了一聲謝,沒打算久坐,喝過一碗茶就返回山君府,不耽誤陳山主待客。
因為那位前幾天做客落魄山的純陽真人,先前一步施展大神通,縮地山河,跨出一步就徑直去了寶瓶洲最北端,看架勢是要跨海北游俱蘆洲了,不知為何真人又返回北岳地界,來到落魄山那處名為遠幕峰的藩屬山頭,呂喦在那古松老藤連山蜿蜒如大螈的山壁上,一手持葫蘆瓢飲酒,一手掐劍訣做筆,崖刻了一首道詩,魏檗得了陳平安的心聲提醒,立即趕去遠幕峰,趁著純陽真人詩興大發(fā)的關(guān)頭,措辭委婉,邀請對方去自家披云山“依葫蘆畫瓢”,再去崖刻榜書一番,哪怕沒有完整詩篇,一兩個字的榜書都行,呂喦約莫是看在陳山主的面子上,沒有拒絕此事,果真隨著魏檗去了趟披云山,山高猶有積雪,呂喦不吝“筆墨”,稍作思量,便刻下一句好似詩詞序文的溢美之詞。
帶酒沖山,雪吹醉面,平生看遍千萬山,第一關(guān)心是披云。
披云山到底是一座“新岳”,若論崖刻,實在寒酸,寶瓶洲五岳,可能就只比范峻茂的那座南岳稍好。
自家山頭有了這么一句道氣沛然的榜書,魏檗就覺得晉青的中岳,土。
魏檗喝過茶水,笑道:“以后再有類似好事,記得一定要算我披云山一份。”
陳平安答應(yīng)下來,魏檗連忙親自給陳山主倒水,然后乘興而來滿意而歸。
韋文龍一直繃著臉,時不時望向山間小路那邊。
陳平安覺得有趣,因為自家財神爺?shù)捻f府主,很緊張,這會兒喝茶,就像用喝酒壓驚。
從山路那邊徒步走來,在山門口這邊見了面,邵云巖和酡顏夫人都習(xí)慣性稱呼陳平安為隱官。
落魄山的財神爺,泉府一把手,韋文龍神色肅穆,與邵云巖低頭抱拳道:“弟子韋文龍,見過師尊。”
邵云巖點頭致意而已,當年在春幡齋嫡傳弟子當中,其實邵云巖一直不太看好韋文龍這個只喜歡術(shù)算的徒弟。
要說與韋文龍不親近,也不會,畢竟邵云巖的嫡傳弟子就那么幾個,可要說師徒雙方如何親近,同樣不至于。
再者韋文龍打小就是個幾棍子打不出個屁的悶葫蘆,而邵云巖當年在春幡齋內(nèi)部,就從來不是什么和藹可親的師父、師祖。
邵云巖轉(zhuǎn)頭與陳平安問道:“隱官大人,在落魄山這邊,韋文龍在祖師堂那邊,算是坐第幾把交椅?”
陳平安笑道:“位置排在他前邊的,只有我,掌律長命,首席供奉周肥,就三個,所以韋文龍算是我們落魄山的四把手。”
一般的宗門,都會有幾個道齡年長、輩分很高的祖師爺,多是給些虛銜,雖然沒有實權(quán),但是祖師堂位置,還是很靠前的,如果跟當代宗主拉開了一兩個境界,說不定座椅位置,就會僅次于宗主,一宗掌律修士的位置都要靠后。
邵云巖笑道:“之前一直沒覺得有什么,這會兒站在落魄山的山腳,好像感覺真心不錯。”
韋文龍赧顏一笑。
察覺到師父瞥來的視線,韋文龍立即板起臉,收斂笑意。
陳平安埋怨道:“邵劍仙,我得提醒一句啊,韋府主好歹是我們落魄山的大人物,你客氣點,別總擺師尊架子,臭著一張臉。”
邵云巖也不跟隱官大人吵架,“文龍啊,你們山主都批評我了,你覺得呢,我這個當師父的,要不要擠出個笑臉。”
韋文龍緊張道:“不用不用,師尊與當年一樣,就很好了。”
等到韋府主再轉(zhuǎn)頭與陳平安開口言語,就立即不慫了,神色自若道:“山主,師尊一向如此,面冷心熱,師尊沒必要故意如何,我只會反而不自在。”
陳平安跟邵云巖相視而笑。
酡顏夫人偷偷撇嘴,當年在倒懸山,她還真看不出春幡齋的二愣子韋賬房 ,能有今天的機遇和成就,人比人氣死人。
如今這位酡顏夫人,名為梅藪,道號梅花主人。
在南塘湖青梅觀那邊,她消耗了一百二十年的道行,最終虛報為一百五十年。
先前游歷那座已經(jīng)改朝換代的雨龍宗,邵云巖受到宗主納蘭彩煥的邀請,酡顏夫人因為昔年跟水精宮云簽關(guān)系不錯,所以如今兩人都是雨龍宗的記名客卿了。
隱官大人好像總算注意到第二位客人了。
陳平安看了眼酡顏夫人,微笑道:“行走天下,與人為善,總是不錯的。”
酡顏夫人笑容尷尬,心中腹誹不已。
隱官大人,你這個好為人師的臭毛病,真得改改。
陳平安笑瞇起眼,好似看穿她的心思,“那就改改?”
酡顏夫人故意滿臉茫然,陳平安也無所謂,笑道:“納蘭彩煥還是老樣子,好個談錢傷感情,連這點俸祿都不給你們。”
主客一起登山,剛好遇到了一個走樁練拳下山的岑鴛機。
她與陳山主對視一眼,陳平安笑著輕輕搖頭,示意她不用停步言語。
酡顏夫人以心聲問道:“她這是?”
陳平安懶得回答這種問題,雖然已經(jīng)飛劍傳信給邵云巖,陳平安這會兒還是與酡顏夫人,再次說起了九嶷山神君“蒼梧”的邀請,與此同時,與她多聊了幾句九嶷山的風(fēng)土人情,畢竟有些事情,尤其是涉及內(nèi)幕,山水邸報上是不會宣揚的,中土邸報不議五岳事,幾乎是一條約定成俗的規(guī)矩,偶有例外,也是偶爾。
這讓酡顏夫人頗為自得,能夠讓一位中土五岳山君,親自開口邀請做客,不算太過稀罕,可也絕對不常見啊。
陳平安問道:“你們接下來是直接返回龍象劍宗?”
邵云巖搖頭說道:“繼續(xù)往北游歷,回一趟家鄉(xiāng)。”
陳平安點頭道:“是該回去看看了。”
邵云巖這位離鄉(xiāng)多年的劍仙,其實是北俱蘆洲人氏。
當年劉景龍帶著弟子白首做客春幡齋,當然身邊還有一位女修,水經(jīng)山宗主的嫡傳弟子,盧穗,她對劉景龍可謂傾心愛慕。
那次登門,劉景龍幫著徒弟預(yù)定了一枚春幡齋養(yǎng)劍葫,邵云巖其實給了一個極為公道的價格,不過卻讓白首聽得額頭直冒汗。
而那根當之無愧的山上先天至寶葫蘆藤,結(jié)出了十四顆葫蘆,但是按照邵云巖的推衍演算,最終能夠被成功煉化為上品養(yǎng)劍葫的葫蘆,其實只有七枚。而從得手一根葫蘆藤,到即將“瓜熟蒂落”,邵云巖等了將近一千年的漫長歲月,一座春幡齋的建造,就是為了能夠培植此物。
劉景龍之所以能夠預(yù)定其中一枚,還是因為那七人當中,有人無法按約購買,春幡齋才額外空出一個名額,又剛好被“趕早不如趕巧”的劉景龍撿漏。
竹樓一樓地方小,不宜待客,陳平安就領(lǐng)著兩位客人,來到集靈峰一棟暫時閑置的宅子。
各自落座后,陳平安從袖中摸出一張紙,遞給邵云巖,上邊羅列出一連串名單和物品。
邵云巖仔細瀏覽一遍,陳平安說道:“價格不是問題,只要對方愿意開口,你就只管幫我答應(yīng)下來。”
邵云巖一下子就看出門道,疑惑道:“你需要這些文運做什么?”
名單上邊,除了九嶷山的文運菖蒲,還有中土神洲、北俱蘆洲和南婆娑洲的不少大山頭和大修士,不過上邊的宗門,大多都是邵云巖比較熟悉的,關(guān)于六位購買養(yǎng)劍葫的購買修士,當年邵云巖就沒有對陳平安有任何隱瞞,反正也沒什么好藏掖的。同樣作為倒懸山四大私宅之一的春幡齋,其實要比皚皚洲劉氏的猿蹂府,酡顏夫人的梅花園子,以及雨龍宗的水精宮,更有山上香火情。
原本慵懶靠著椅背的酡顏夫人聽聞文運二字,她立即來了興致,精神盎然,莫非咱們這位隱官大人,是想以文圣關(guān)門弟子身份作為跳板,打算將來當個文廟學(xué)宮祭酒,甚至是那……副教主?!
陳平安解釋道:“我們落魄山的小管家,叫陳如初,道號‘暖樹’,小暖樹她是文運火蟒出身,暫時是龍門境,結(jié)金丹是山上大關(guān)隘,因為大道根腳的緣故,使得她的走水一事,又比較特殊了。”
邵云巖說道:“就算有了這些外物輔佐,可她終究需要走水。”
陳平安笑道:“這就別管了,山人自有妙計。”
劉羨陽曾經(jīng)贈送給陳平安一份翻書風(fēng),其實陳平安一開始就轉(zhuǎn)送給了陳暖樹,結(jié)果就發(fā)現(xiàn),到了曹晴朗那邊,當時曹晴朗主動提及此事,滿臉無奈,陳平安就讓他別多想了,留下便是。
畢竟小暖樹一旦堅持,別說曹晴朗沒轍,老廚子也沒轍,陳平安一樣沒轍。
邵云巖想了想,“我跟這些山門和修士,拐彎抹角的,是有些香火情,只是你單子上的這些物品,本就不是價格高低的事情,再者名單上的宗門,就沒哪個是缺錢的,所以我的面子未必管用,能不能搬出你的名頭? ”
陳平安點頭道:“沒問題,隨便邵大劍仙 我只負責掏錢結(jié)賬。對方如果不想收錢,想要以物易物,或是提出一些與錢無關(guān)的要求,打個比方,對方想要讓我參加觀禮,討要印章之類,也是可以的,你都替我答應(yīng)下來。”
邵云巖看著陳平安,都有點好奇這個“暖樹”是何方神圣了。
酡顏夫人也直愣愣看著這位年輕隱官。
她心里邊酸溜溜的,憑啥我在隱官大人這邊,就處處吃癟受委屈?那條才是龍門境的文運火蟒,就是這般……無價寶?
陳平安突然咳嗽一聲,提醒兩位暫時都別討論這件事。
很快就有一個粉裙女童,端來一盤瓜果糕點,她腳步輕柔,敲了敲門,見著老爺笑著點頭,她再跨過門檻,將盤子放在桌上,與兩位貴客施了個萬福,嗓音清脆自報名號,然后暖樹就要告辭離去。
酡顏夫人打量了一眼被年輕隱官說成是落魄山小管家的粉裙女童,竟然是個粉雕玉琢的小丫頭,瞧著倒是模樣可愛的。
陳平安從盤子里拿起一只柑橘,笑著遞過去,陳暖樹笑容靦腆,輕輕搖頭,柔聲道:“老爺要是有吩咐就知會一聲,暖樹就在外邊院子里候著。 ”
陳平安也不挽留,笑著點頭。
在粉裙女童離開屋子,邵云巖笑道:“時隔千年之久,我這次返鄉(xiāng),主要是去水經(jīng)山看看。”
陳平安點頭道:“是該去那邊敘敘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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