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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八十二章 謎底-《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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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騎龍巷壓歲鋪子,坐在門口曬太陽的白發(fā)童子,顯得有點無精打采,見著了來這邊查賬的陳平安,竟然也只是悶悶喊了聲隱官老祖。

    比起以往,略有不同,在相鄰兩間鋪子,多了條鄉(xiāng)野村落最為常見的“長條木凳”,街坊鄰居,有事沒事,有個地兒落腳,坐一起聊幾句,

    陳平安坐在一旁,抖了抖青衫長褂,翹起腿,意態(tài)閑適,笑問道:“想不想去桐葉洲那邊修行,那邊有座小洞天,白玄、程朝露幾個孩子,如今都在里邊煉劍修行,我可以讓崔東山給你建造一處道場府邸,錢,我來出,整個宗門地界,方圓數(shù)百里,如今都是自家地盤,你到了那邊,要是有興趣,還可以指點程朝露他們的修行,其中有個小姑娘名叫柴蕪,修道資質(zhì)極好,是魏羨的開山大弟子,你學(xué)問駁雜,想必教誰都沒問題,有喜好的山頭,你就跟崔東山說,是我的意思,讓他直接劃撥給你,就當(dāng)不舉辦慶典的開峰了,青萍峰祖師堂那邊的譜牒身份,供奉客卿,隨你挑。以后遇到了資質(zhì)好的,想要收弟子,你都可以隨意。”

    因為白景的到來,騎龍巷這邊,很容易引來某些有心人的窺探,反觀青萍劍宗那邊,更能藏人。

    一位飛升境巔峰劍修,尤其還是活了萬年之久的蠻荒妖族,無論是身份,還是實力,都要遠(yuǎn)遠(yuǎn)比一座新生宗門更能引人注意。

    白發(fā)童子還是提不起精神,病懨懨道:“路太遠(yuǎn),去不動。”

    “在這邊當(dāng)個雜役弟子,挺好的。都混得熟了,好過去那邊從頭再來,費心費力,給人傳道教拳,更是麻煩,我不擅長這個。”

    “隱官老祖,你可不能喜新厭舊啊,只是多了幾個類似崔花生、謝狗的貨色,就趕我走,不說別的,就我這份忠心耿耿,別無分號。”

    陳平安笑道:“既然不愿意挪窩就算了。”

    白發(fā)童子抽了抽鼻子,左看右瞧,鬼鬼祟祟從袖子里邊摸出一本冊子,“拳譜,活的。總計三十六幅圖,就是三十六拳招,青冥天下止境武夫數(shù)得著的成名絕學(xué),壓箱底的好貨,一般好的拳招,也沒資格被記錄在冊,某人的眼光如何,何等挑剔,你比我更心里有數(shù)。”

    陳平安笑道:“早幾年給我,還有用處,現(xiàn)在意思不大了。”

    話是這么說,伸手動作也不慢,陳平安看也不看就收入袖中。

    這句話倒不全是得了便宜還賣乖,就像蒲山出自六幅仙人圖的拳法,對于如今陳平安拳法造詣的裨益,其實就極為有限,如果不是需要為人教拳,陳平安可能都不會那么耗費心神去完善、改良蒲山拳理,試圖降低一般武夫的學(xué)拳門檻,再來編訂成冊。

    好像學(xué)拳越多,自身境界越高,就越能感受撼山拳的難能可貴。

    陳平安當(dāng)然也想要編撰出一部完全屬于自己的拳譜,能夠讓兩宗弟子的純粹武夫,在以后十年百年千年,按照這部拳譜,漸次修行,穩(wěn)步登高,然后再如蒲山云草堂一般,后世子弟,能夠不斷完善拳譜,青出于藍(lán)而勝于藍(lán)。

    陳平安突然問道:“你有聽說過關(guān)于武夫止境三層的另類見解嗎?”

    白發(fā)童子搖搖頭,“我又不是習(xí)武練拳的,跟我說不著這個,估計說了,我可能也沒當(dāng)回事。”

    陳平安歉意道:“不該聊這個的。”

    白發(fā)童子咧嘴一笑,“都不像隱官老祖了。”

    歸真之下,從武夫九境,到止境氣盛一層,還很重視,尤其是氣盛,

    等到武夫躋身了歸真一層,就需要將自身武學(xué)心得、樁架招術(shù)、拳理拳法熔鑄一爐,求個凝練二字,證得返璞歸真一語。

    至于何謂“神到”?陳平安還在摸索,也只能是靠自己去琢磨,別無他法。當(dāng)年在竹樓二樓那邊練拳,老人從不聊這些,偶爾沾邊的言語,也多是些不中聽的話,例如就憑你陳平安這種體魄如紙糊、心性稀爛如漿糊的廢物,也敢奢望山巔之上的十境?這輩子能夠打個對折,成為五境武夫,就該燒高香了……

    在陳平安看來,朱斂就是每天趴窩在遠(yuǎn)游境的境界,結(jié)果成天想著歸真一層的玄妙和關(guān)隘。

    拳有輕重,法無高下。

    這個道理,平常人說出口,底氣不足。

    但是朱斂不用開口,就是這么個道理。

    畢竟是藕花福地歷史上首個將其余天下九人屠戮殆盡的武瘋子。

    朱斂心氣之高,心境之廣,就連陳平安都不敢說能夠看個真切。

    白發(fā)童子從坐著變成蹲著,可能是這樣顯得個兒高些,此后兩兩沉默,一起曬著初春時節(jié)的和煦陽光,懶洋洋的。

    陳平安神游萬里,思緒如腳踩西瓜皮,想到哪里是哪里。

    佛家禪宗一直有“頭上按頭”和“本來面目”兩說。

    陳平安突然想起當(dāng)年神仙墳的眾多殘破神像。

    好像其中就有一尊三頭六臂降魔法相的神像。

    抖了抖袖子,陳平安閉上眼睛,冥想片刻,睜眼后猶豫了一下,沒有起身,就只是坐著掐道訣、結(jié)法印,速度極快,轉(zhuǎn)瞬間就有二十余種。

    不過陳平安很快就收手。

    白發(fā)童子也假裝渾然不覺,等到陳平安停下那一連串眼花繚亂的動作,蹲在長木上邊的白發(fā)童子突然嘿嘿而笑。

    “一加一等于二,穿開襠褲的孩子都知道,五加五等于十,答案也明顯。”

    “但是你說一加一等于二,再加三等于五,再加二加三最后等于十。”

    “就會偏有人非要說等于八,或者等于九,偏偏見不著一個一,一個二。”

    “一加十是十一,一不是十一,十也不是十一,少了十,誰都看得見,所以這類紕漏,不太常見,但是少了一,相對隱蔽。”

    “十尚且如此,一百又如何,一萬呢百萬呢,所以某人說過,天下學(xué)問都在鐵了心做減法,最好減到一個一都不剩下,幾乎就沒有誰愿意做加法的。”

    陳平安先是會心一笑,繼而笑出聲,然后整張臉龐都泛起笑意,最后干脆哈哈大笑起來。

    反而輪到白發(fā)童子覺得奇怪了,“很好笑嗎?”

    這其實只是吳霜降當(dāng)年的一個古怪說法,那會兒道號“天然”的歲除宮女修,就沒覺得有什么好笑的。

    只當(dāng)是吳霜降在胡思亂想,反正他歷來如此。

    陳平安當(dāng)然是一個很含蓄、內(nèi)斂的人,不是那種將喜怒露于形的,只是也不是那種成天陰郁、長久沉默的人,即便是在劍氣長城老聾兒的牢獄里邊,陳平安也會苦中作樂,也經(jīng)常會有些莫名其妙的滑稽舉動,用陳平安自己的話說,就是人可以吃苦,卻不可有苦相。

    但是在白發(fā)童子的記憶里,陳平安像現(xiàn)在這樣笑得合不攏嘴,確實是從沒有過的事情。

    陳平安確實不是假裝,而是真的挺開心,好不容易才止住笑聲,點頭道:“很好笑!”

    白發(fā)童子努努嘴,“你們都是怪人。”

    陳平安翹著二郎腿,雙手疊放在膝蓋上,微笑道:“讀書人吵架,哪怕是君子之爭,往往最不喜歡按部就班、環(huán)環(huán)相扣講道理,嗯,確實也不擅長。難得從頭到尾都還算講理的,例子不多,那場鵝湖之辯當(dāng)然能算一個,次一等的,昔年蘇子門下相互之間的詩詞體格之爭,也是很好的,再次一等的,就開始搬出仁義道德了,最下作的,估計就是只拿私德說事了,世事好玩的地方,就在于往往是最后這個,反而最有殺力,流傳最久,比如公公扒灰,拷打妓-女……每每提起,先下定論再反推,反正既然德行有虧,肯定所有學(xué)問就是糟粕,哪里清楚儒家諸脈的具體發(fā)展脈絡(luò),歷代儒生先賢們,當(dāng)然我是說那些真正有擔(dān)當(dāng)?shù)淖x書人,他們到底做過多少嘗試,走了多少彎路,為此付出多大的心血和代價……真不知道如今是這樣,千年以后,萬年以后,又會如何。”

    而在佛家歷史上,不光是由著大乘小乘之別,后來最為蔚為壯觀的禪宗一脈,與早先的地論師,佛理精深的經(jīng)師,持戒嚴(yán)格的律師,其實都有很大的分歧,即便是在禪宗內(nèi)部,也是紛爭不斷,相互詰難,才有了那么多的公案、燈錄、頌古拈古和看話頭……就像陳平安在避暑行宮那邊,就經(jīng)常會將《碧巖錄》《空谷集》和《從容庵錄》反復(fù)閱讀。

    不喜歡讀書,自然就認(rèn)可書上說的百無一用是書生。

    喜歡讀書,自然就對讀書是為下輩子而讀心生歡喜。

    但是喜不喜歡讀書,與到底成為怎么樣的人,好像關(guān)系不大。

    大概就像昔年藕花福地心相寺的那位住持老僧所說,我們?nèi)绾慰创@個世界,這個世界就如何看待我們。

    白發(fā)童子淡然道:“就一定要多讀書嗎?”

    陳平安笑道:“我說的讀書,又不單指書籍。”

    能夠把不順?biāo)斓纳钸^得從容不迫,陳平安就自認(rèn)做不到。

    但是陳平安見過這樣的人。

    就在書簡湖鬼打墻的那段歲月里,曾經(jīng)見到一個衣衫潔凈的貧寒老嫗。

    以至于陳平安會覺得這樣的人,他們就是苦難人間里的菩薩。

    一個孩子漸漸長大,尤其是等到爹娘走后,就像一家門戶,少了一扇大門,門外就站著死亡,輪到這個人去與之對視。

    白發(fā)童子轉(zhuǎn)過頭,輕聲說道:“隱官老祖,把眼淚擦擦。”

    陳平安愣了一下,抬起手,只是不等觸及臉龐,氣笑不已,就是一巴掌拍過去。

    白發(fā)童子歪頭躲開,心情大好,放聲大笑。

    謝狗沒在鋪子這邊,估計又去張貼那些狗皮膏藥,跟福祿街和桃葉巷的有錢人家斗智斗勇了?

    陳平安站起身,走入鋪子,代掌柜石柔立即拿出賬簿,陳平安站在柜臺旁,隨手翻閱賬本,瞥了眼那個低頭看一本志怪小說的孩子,問道:“俊臣,聽紅燭鎮(zhèn)的李掌柜說,你在那邊買書喜歡賒賬?”

    要讓這個自己開山大弟子的開山大弟子,主動喊自己一聲祖師,很難。

    周俊臣難得有幾分心虛,當(dāng)起了小啞巴,想要裝聾作啞,蒙混過關(guān)。

    陳平安要是跟他談師門輩分,周俊臣從來不怵,唯獨跟錢有關(guān)系,孩子就有點膽子不足了,三文錢難倒英雄漢唄。

    陳平安說道:“我先前路過書鋪,幫你把那幾十兩銀子的帳給結(jié)了,還幫你墊付了些,以后買書別欠錢。”

    小兔崽子買起書來,真是大手大腳,氣概豪邁得很,也不知道誰教的,給孩子當(dāng)師父的裴錢,絕對不會這么教。

    周俊臣一聽,笑逐顏開,在祖師這邊,難得有個誠心誠意的笑臉。

    不料這位祖師立即補(bǔ)了一句,“我的意思,是你別跟書鋪賒賬,傳出去不好聽,欠我錢就沒有問題,以后可以慢慢還,就從每個月的俸祿里邊扣。”

    石柔忍住笑,關(guān)于此事,與她無話不說的小啞巴很胸有成竹的,原本是想要跟師父裴錢借錢還債的,按照周俊臣的小算盤,你一個當(dāng)師父的,借錢給徒弟,以后好意思開口要債?

    結(jié)果今天被這個祖師橫插一腳,這筆糊涂賬就一下子變得半點不含糊了,周俊臣這會兒已經(jīng)悔青腸子了,早知道就不買那么多。

    陳平安又問道:“牛角渡的那塊招牌,是誰出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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