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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三十一章 吾為東道主(上)-《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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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庭國,一處小縣城內,縣名遂安,遂愿之遂,平安之平。隸屬于嚴州府,而這嚴州府又是黃庭國出狀元、進士最多的一處文教勝壤,此縣不通大驛,但是多書香門第,在陳平安進入縣城之前,就可以見到一處屹立在小山頂上的文昌塔。

    自古文風鼎盛之地,往往就是這樣,不見城鎮先見文昌塔。

    青同散開神識,將這縣城內打量一番,好像怎么看都不像是        要說是那“水不在深,有龍則靈”,可是以青同的境界和眼光,照理說也該瞧出幾分端倪才對,只是縣城周邊的河水溪澗,好像連個河婆都沒有,一縣之地,靈氣稀薄至極,武運更是慘淡,完全可以忽略不計,文運倒是有那絲絲縷縷的跡象,只是不成氣候,多是祖蔭庇護的一種綿延傳承,來自某些敕建牌坊樓,以及那些懸“進士及第”的祠堂匾額,陋巷貧寒之家也有些,青同愈發疑惑不解,莫不是自己眼拙了,有那不出世的山巔大修士、或是功德圣人之流在此隱居,故意遮蔽了天機?

    青同便忍不住問道:“我們這趟是要找誰?”

    陳平安笑道:“不找誰,就是隨便看看,等到桐葉洲下宗事了,我回了落魄山,將來會來這邊久居……也不算久居,有點類似衙門的點卯吧,在一處鄉塾里邊開館蒙學。”

    之前陳平安暫借陸沉一身道法,以十四境修士的姿態,在那場遠游途中,就相中了此處,黃庭國本就與舊大驪版圖接壤,距離落魄山不遠不近,打算將來就在這邊當個教書匠。

    青同誤以為聽錯了,“鄉塾蒙學?!開館授業,當個教書先生?”

    要說一個暫無文廟功名的陳平安,是即將住持儒家七十二書院之一,擔任書院山長,甚至都沒個副字,青同都不至于如此震驚。

    陳平安點點頭,“就我這點學問,半桶墨水晃蕩的,當然就只能教教蒙學孩子了。”

    青同哪里會相信陳平安的這套措辭,立即提起精神,覺得自己方才那番神識巡游,肯定是馬虎了,錯過了某些痕跡,故而未能找出此地的真正奇異所在,剎那之間,整座遂安縣城就被青同的一粒芥子心神給籠罩其中,衙署祠廟,宅邸街巷,各色店鋪,甚至連那些古井底部都沒放過,只是依舊尋覓無果,幾個眨眼功夫過后,青同猶不死心,將縣城外的幾處山頭、流水都一一看遍,山嶺、河流之來龍去脈,都仔細勘驗一番,終于收起神識,試探性問道:“你是相中了某位前途無量的修道胚子?”

    陳平安打趣道:“你要是跟著我崔師兄混,一定可以混得風生水起。”

    青同聽出言下之意,是在說自己無利不起早呢。

    陳平安雙手籠袖,帶著青同步入縣城內,雙方如無境之人入無人之境。

    街上熙熙攘攘,因為是大年三十,哪怕兩邊鋪子都關了,依舊處處熱鬧喜慶。

    陳平安說道:“先前路過此地,在縣衙那邊翻了幾本地方縣志,已經百余年沒有出一個進士了,就像一個收成不好的荒年。”

    青同這才記起在那十二幅山水幻境畫卷中,這位出身文圣一脈的年輕隱官,顯然對科舉制藝一道,極為熟稔。

    難不成真打算在這兒當個隱姓埋名的鄉塾夫子,成天與一些穿開襠褲、掛鼻涕的孩子廝混?

    堂堂兩宗之主,文圣一脈的關門弟子,然后花幾年甚至十幾年功夫,就只是為了栽培出一位所謂的進士老爺?

    陳平安自顧自說道:“化名想好了,就叫竇乂。”

    青同問道:“是益稷篇里邊‘丞民乃粒,萬邦作乂’的那個乂?”

    陳平安似乎小有意外,咦了一聲,“不曾想青同道友的學問,相當不淺啊。”

    青同抽了抽嘴角,“隱官謬贊了。”

    陳平安說道:“謬不謬不清楚,反正贊揚是真。”

    青同一想到先前七里瀧岸邊,年輕隱官與陳真容的那句“都重要”,便安慰自己,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青同笑問道:“隱官大人要是致力于科舉,能不能連中三元?”

    陳平安想了想,說道:“連中三元?想都不要想的事情,要是在大驪王朝,別說一甲三名了,我可能考取二甲進士都難。可要說在這黃庭國,幫著遂安縣帶回一塊進士及第匾額,還是有幾分希望的。未必是我才學多高,只不過制藝一途,越是小國訣竅就越多,是有捷徑可以取巧的,試卷上邊的字體,館閣體是有細分門道的,可以根據座師房師閱卷官們的學問脈絡,來做安排,反正都可以投其所好。”

    青同說道:“聽說你的嫡傳弟子當中,有個叫曹晴朗的讀書種子,曾是大驪王朝的榜眼?”

    要是早這么會說話,我早就請青同前輩喝酒了。

    陳平安笑道:“補充一下,曹晴朗除了是殿試的榜眼,還是先前那場京城春闈的會元,所以說皇帝宋和的眼光真心一般。”

    要是選中曹晴朗為狀元,上次在京城那場婚宴上見面,自己哪怕不答應那件事,但是怎么都會起身相迎吧。

    只說之后在春山書院,陳平安與先生閑聊,說起此事,不都是差不多的說法?一個為學生,一個為再傳弟子,都打抱不平呢。

    帶著青同一路嫻熟穿街過巷,期間陳平安沒來由問起一事,“先前在酒肆里邊,你好像跟仰止聊起了小陌,聊得還挺開心?是有什么……掌故?”

    青同搖頭道:“沒有!絕對沒有!”

    明擺著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陳平安笑道:“說說看,我保證不給小陌當通風報信。”

    關于小陌的事跡,別說浩然天下沒有任何記載,就算是在蠻荒天下,山上都沒什么流傳開來的小道消息,不然避暑行宮那邊,肯定會記錄在冊,加上小陌又極少聊自己的事情,

    青同依舊是搖頭如撥浪鼓,只是突然間就笑了起來,趕緊伸出拳頭抵住嘴巴,咳嗽一聲。

    這可就是此地無銀三萬兩了。

    陳平安斜瞥一眼,說道:“回頭我自己問問看小陌。”

    青同生怕陳平安在小陌那邊添油加醋,只得說道:“仰止說了件小事,說小陌早年曾經被一位女修糾纏。”

    陳平安馬上眼睛一亮,追問道:“怎么個糾纏不清?她叫什么名字?”

    青同硬著頭皮說道:“化名白景,至于她的道號,就比較多了,跟女子換衣裙差不多,更換頻繁,比較出名的幾個,有那‘朝暈’,‘外景’,‘耀靈’。”

    “反正我從沒見過她,只是聽說一些傳聞,劍術極高,殺力極大,脾氣極差。白景跟小陌一樣,都是劍修,她還是那副‘緯甲’的主人,與小陌是差不多的道齡,她卻要比小陌稍早躋身飛升境。曾經在蠻荒那輪大日之中開辟道場,但是無法久居,每過數百年就需要重建府邸,所以蠻荒天下的妖族,煉日拜月一道,其中半數修士,都繞不開她,需要孝敬這位劍修。”

    陳平安聽著那位女子劍修的化名和那堆道號,好奇問道:“難道白景是那火精化身?”

    古怪神異,各有出身。

    只說“外景”這個道號,真心不俗。

    青同搖頭道:“外界一直有這樣的猜測,不過應該不是,因為先前在酒鋪,我與仰止就問了這一茬,仰止說這白景,大道根腳,真身并非‘神異’一途,就是從妖族開竅煉形、一步步登頂的。仰止還說緋妃,可能是白景的再傳弟子。”

    陳平安愈發疑惑,“那她怎么就糾纏小陌了?是起了一場大道之爭?還是劍修之間的恩怨?”

    青同嘿嘿笑著,“好像是白景瞧上小陌了,要與小陌結為道侶,小陌不肯,期間先后問劍三場,打又打不過,就只好一路逃,這不就逃到了落寶灘那邊躲起來,跟著那位碧霄洞主一起釀酒了。”

    其實仰止說得要更直白些,一句話說得青同只覺得胸中郁氣一掃而空,所以之后跟著陳平安游歷,一直心情不錯。

    而仰止當時那句話,便是“白景差點睡了小陌。”

    陳平安說道:“仰止碎嘴,你也跟著?”

    青同頓時無言。你要是不問,我會說這些?

    陳平安揉了揉下巴,嘖嘖道:“沒想到咱們小陌也這么有故事。”

    這黃庭國,一國境內,寒食江,御江和白鵠江,還有作為白鵠江上游的鐵券河,都是名列前茅的江河正神。

    作為大驪朝廷藩屬國之一,能夠擁有如此之多的水運,確實也算祖上積德了,畢竟繼承了昔年神水國一部分正朔“祖業”。

    紫陽府的開山鼻祖,女修吳懿遠游歸來,乘坐一條彩色樓船形制的私人渡船,回到了自家地盤,路過那條鐵券河,吳懿飄然下船,一揮袖子,先將渡船上邊的十數位婢女丫鬟,變成一摞符箓紙人,再默默掐訣,將一條雕欄畫棟的三層彩船,變成一枚核雕小舟,與那疊符箓一并收入袖中。

    鐵券河神祠名為積香廟,祠廟內供奉的那尊彩繪神像,是位相貌儒雅的老文官模樣,感知到那位紫陽府開山鼻祖的一身濃厚道氣,神像頓時金光閃爍,水氣彌漫,走出一位高瘦老者,正是此地河神,瞬間飄出祠廟百余里,見著了對岸那位眉眼冷清的高挑女子,老人立即作揖到底,行了個大禮,扯開嗓子喊道:“鐵券河小神高釀,恭迎洞靈元君鑾駕!”

    誠意夠不夠,就看嗓門高不高。

    他雖是黃庭國朝廷封正的河神,事實上卻是紫陽府的附庸,一座河神祠廟,有點類似“家廟”了。

    吳懿身為老蛟程龍舟的長女,道號洞靈,又是紫陽府開山祖師,因為是女修,精通道術,故而又被尊稱為洞靈元君。

    當然是一種僭越了,元君頭銜,可不是隨便一位女修就能戴在頭上的,不過在浩然天下這邊,只要不是道門女冠和山水神祇,文廟這邊,是不太計較的,這一點,類似各國朝廷地方上禁之不絕的淫祠,可要是在道門科儀森嚴的青冥天下,非上五境女冠不得敕封元君,是大掌教訂立的一條鐵律。

    吳懿以前對這“洞靈元君”的敬稱,一向頗為自得,總覺得沒什么失禮的,外人大不了就是早喊了幾百年,反正總有一天,她會名正言順獲得元君稱號。

    只是今天吳懿卻皺眉不已,訓斥道:“什么元君,懂不懂規矩。”

    鐵券河神立即改口道:“小神拜見洞靈老祖!”

    吳懿之所以轉性,當然是得了父親的一道法旨,程龍舟要她在家鄉地方上,規矩點,少擺些無聊的空頭架子,不然如果哪天被他得知,在北岳魏山君與那大驪禮部的山水考評上,得了個不太好的評語,就會讓她去大伏書院關門讀書個一百年,省得外人說他程龍舟教子無方。

    前不久吳懿剛剛乘坐一條老龍城的苻家渡船,跨海去了一趟桐葉洲,覲見父親,也算是為父親的高升道賀,吳懿當然不敢空手前往,將紫陽府密庫直接掏空一半作為賀禮,弟弟因為是寒食江水神,不得擅自離開轄境,更無法跨洲遠游,就只好讓姐姐吳懿幫忙捎帶禮物。

    父親程龍舟,從披云山的林鹿書院副山長,升任儒家七十二書院之一的桐葉洲大伏書院山長。

    其實對這雙姐弟來說,唯一的好處,就是他們再不用擔心,自己哪天會被父親當做進補之物了。

    然后吳懿趕在年關時分返回寶瓶洲,走了趟老龍城新址,幫著黃庭國皇帝牽線搭橋,與那幾個地頭蛇的大姓門第,談了幾筆買賣,再去東邊大瀆入海口附近的云林姜氏,最后去拜會了一下有那“世交之誼”的淋漓伯,這條舊錢塘長水蛟,升任為大瀆侯爺后,府邸依舊建立在七里瀧風水洞那邊,按照輩分,勉強算是吳懿的世伯,可其實真要計較起來,雙方就是平輩,畢竟吳懿的道齡,其實要比后者年長,只是那條水蛟好造化,在修行一途,后來者居上,在吳懿還在為躋身元嬰苦苦掙扎時,這位錢塘長早就是一條得道的元嬰境水蛟了。

    吳懿懶洋洋問道:“蕭鸞已經在府上候著了?”

    老河神沉聲道:“回稟洞靈老祖,那婆姨已經在府上待了三天,只等老祖鑾駕回府。咱們這位白鵠江水神娘娘,向來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的行事風格,不曉得這次擺出堵門的架勢,又是圖個什么。”

    他與那蕭鸞不對付,所以但凡有點機會,就要在吳懿和紫陽府這邊給蕭鸞下絆子。

    白鵠江祠廟與水府,距離紫陽府不過三百里水路,但是吳懿當年“出關”之前,數百年間,白鵠江水府跟紫陽府一直沒有什么香火情。

    之前吳懿飛劍傳信一封紫陽府,讓自家府上準備一桌年夜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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