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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零二章 無事即平安-《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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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葉蕓蕓率先告辭離去后,隋右邊一言不發(fā),她立即御劍下山,獨自去往青衣河畔的落寶灘。

    裘瀆則帶著少女胡楚菱一起,沿著山脊道路游歷謫仙峰。

    落魄山和蒲山之間,兩場宗師問拳,讓老嫗大開眼界。

    關(guān)鍵是那份贏拳之人的不自滿,輸拳之人的不氣餒,讓老嫗覺得尤其可貴。

    經(jīng)過大瀆龍宮那場險象環(huán)生的境遇,再親眼目睹陳平安的出拳風采,讓老嫗對這仙都山印象大好。

    高山仰止。

    何況那位那一襲青衫,還是劍仙啊。

    老嫗眺望遠方,沒來由有些感慨,山河豈容人畫得,地天還是圣分開。

    老嫗以心聲說道:“醋醋,師父會爭取幫你在這仙都山求個譜牒身份,但是此事未必能夠成功。”

    胡楚菱點點頭,都不問為什么師父會臨時改變主意。

    老嫗猶豫了一下,提醒道:“醋醋,若是真的成為此地祖師堂嫡傳,以后可莫要任性行事了,相信你已經(jīng)看出來了,那位年紀輕輕的陳劍仙,雖然人極好,但是你看那裴姑娘,武學境界那么高,在她師父那邊,還是那么重規(guī)矩,禮數(shù)周到,崔仙師都是快要當一宗之主的人了,在先生身邊,不一樣是畢恭畢敬的。”

    但是老嫗真正對仙都山徹底放心和信賴的,甚至不是這些所謂的劍仙、宗主、止境,而是……那種發(fā)自肺腑的笑容。

    陳平安看待所有人的,以及所有人看待陳平安的。

    就像那兩個裘瀆暫時還不知姓名、身份的孩子,他們對陳劍仙,仿佛充滿了一種不講道理的尊敬、依賴和親近。

    這其實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在浩然宗字頭門派里邊,與老人們差了好些輩分、境界的年輕修士,許多人在路上見著了掌律、祖師堂供奉,可能連招呼都不敢打,拘謹,敬畏,束手束腳,就更不談半路遇見一位開宗立派的祖師爺了。

    胡楚菱一雙水靈眼眸,笑瞇成月牙兒,嗓音軟糯道:“都聽阿婆的。”

    在裘瀆這邊,少女還是喜歡用家鄉(xiāng)方言,稱呼自己師父為阿婆。

    老嫗摸了摸少女的腦袋,“不曉得將來誰有福氣,能夠把咱們醋醋娶進門當媳婦嘍。”

    嗯,那個叫曹晴朗的年輕后生,看著就很好啊。

    而且曹晴朗還是陳劍仙的得意弟子。

    老嫗看了眼醋醋,若是他們倆能夠天公作美,兩情相悅,就更好了。

    神仙眷侶,白頭偕老,子孫滿堂……

    老嫗自顧自笑起來。

    掃花臺那邊,崔東山與兩個孩子提醒道:“今天的兩場問拳,你們倆記得保密,對外不許多說一個字。”

    程朝露點頭答應(yīng)下來。至于為什么,費腦子想那些有的沒的做啥,自己有那閑工夫,都可以多練拳一趟,再做出一桌子飯菜了。

    于斜回卻是個喜歡刨根問底的,疑惑道:“是好事啊,有什么見不得人的?”

    這要是在家鄉(xiāng)那邊,老子憑真本事問劍贏了誰,敲鑼打鼓又咋了,酒桌吹牛打屁,誰管得著?

    崔東山一皺眉,一只雪白袖子趴在于斜回肩膀上邊,“嗯?!”

    于斜回立即嘆了口氣,“聽崔宗主的。”

    上次他們九個,被這只大白鵝以袖里乾坤的神通收入囊中,除了孫春王,其余一個個的把苦頭吃飽,尤其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白玄,如今見著崔東山就跟見了鬼差不多,于斜回同樣記憶猶新,沒事,等我問劍贏過了崔嵬,下一個,就是你這只大白鵝。

    崔東山滿臉笑嘻嘻,冷不丁一把摟住于斜回的脖子,腦袋磕腦袋的,再壓低嗓音道:“將來想要問劍贏過你師父崔掌律,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還想問劍我這位下宗宗主?好膽識,有志向,佩服佩服。怎么,你小子如今就野心勃勃,想要有朝一日篡我的位當宗主?誰借你的熊心豹子膽,趕緊說出來聽聽?”

    于斜回頓時身體僵硬,立即望向陳平安,嚷嚷道:“崔宗主你再這么胡亂冤枉人,我就要跟隱官大人告狀了啊!”

    陳平安轉(zhuǎn)頭笑道:“既然我們下宗是劍道宗門,你又是劍修,想要與崔宗主這些的前輩問劍,是在此山修行的題中之義,恰好是你們練劍的意旨所在,有什么敢不敢的。我現(xiàn)在就可以把話撂在這里,以后你不管是贏了你師父,還是贏了崔宗主,我都請你喝酒。”

    于斜回立即底氣十足,哪怕依舊被大白鵝勒住脖子,開始嘿嘿而笑,“隱官大人,那我這會兒就得練習酒量了。”

    聽說在家鄉(xiāng)那個小酒鋪,酒局無數(shù),可隱官大人就從沒喝醉過。

    當然了,二掌柜的坐莊,也從沒賠過錢。

    陳平安打趣道:“其實我酒量一般,只是鋪子那些酒鬼的酒量太不濟事,全靠同行襯托。”

    程朝露有些惋惜,納蘭玉牒要是在這兒,肯定又要將這句金玉良言記錄在冊了。

    崔東山御風離開掃花臺,還有一大堆繁瑣事務(wù)等著他去解決。

    御風途中,偷偷瞥了眼徒步走向密雪峰的黃衣蕓和薛夫子。

    發(fā)現(xiàn)了那一抹白云,葉蕓蕓抬起頭,朝崔東山揮了揮手。

    崔東山嘖嘖稱奇,不愧是剛剛躋身了歸真一層的止境武夫。

    此外葉蕓蕓的心性,確實跟自家仙都山投緣,大氣!

    猶豫了一下,崔東山臨時起意,打算單獨會一會黃衣蕓,風馳電掣,雪白身形在空中畫出一道弧線,在青崖間青石路落腳,來到黃衣蕓身邊后,作揖而笑,“恭喜葉山主武道更上一層樓。”

    葉蕓蕓早已停步,抱拳還禮,坦誠道:“多虧了陳山主相助,不然我如果是將來與吳殳問拳,會有大問題,一個不小心,就要落個與北俱蘆洲王赴愬差不多的下場。”

    崔東山嘆了口氣,欲言又止。

    葉蕓蕓笑道:“崔宗主有話直說便是,反正都不是什么外人。”

    崔東山這才說道:“實不相瞞,先生從蠻荒天下返回后,受傷不輕,只說武學一境,就從歸真跌到了氣盛,不然也不至于與青虎宮陸老神仙討要一爐羽化丸,就是前不久的事。”

    葉蕓蕓內(nèi)心震動不已,陳平安與自己問拳之時,竟然只是氣盛一層?她立即轉(zhuǎn)頭望向薛懷,“上次青虎宮送給我們的兩爐羽化丸,還剩下幾顆?你飛劍傳信檀掌律,不管還有幾顆,反正都帶過來。”

    薛懷比葉蕓蕓更驚訝,老夫子難掩錯愕神色,一個純粹武夫的跌境,絕非小事,要比練氣士跌境更罕見、更棘手,可即便如此,陳山主還是答應(yīng)了與師父的那場問拳。

    陳山主果然正人君子,行事慷慨磊落,為人光風霽月。

    難怪年紀輕輕的陳山主能夠在那劍氣長城,以外鄉(xiāng)劍修的身份擔任末代隱官。

    相信以陳山主的人品,在那劍氣長城,定然是有口皆碑、交口贊譽了。

    不得不承認,如今蒲山欠了仙都山一個天大人情,但是這樣的欠人情,何嘗不是一種可遇不可求的天大好事?!

    只是一場掃花臺問拳,就幫助師父躋身歸真一層,于私,蒲山云草堂底蘊更加深厚,于公,對于整個桐葉洲而言,也更能震懾那些心懷不軌的別洲修士,即便武圣吳殳不在家鄉(xiāng),師父只要穩(wěn)固好境界,便是一位類似徐獬這樣的大劍仙,都要忌憚萬分,不敢輕易與師父問劍。

    崔東山趕緊擺手,“可不是為了此事,才與葉山主訴苦的,有陸老神仙坐鎮(zhèn)清境山,怎么都缺不了我先生的羽化丸。之所以嘮叨這個,就像葉山主說的,咱們都算是自家人了,沒必要藏藏掖掖。”

    幸虧黃衣蕓已經(jīng)是玉璞境修士,若還是位元嬰地仙,嘖嘖,想要打破瓶頸躋身上五境,她就需要面對心魔……后果不堪設(shè)想,估計先生又要增添一筆沒頭沒腦的情債了吧。

    崔東山抖了抖袖子,伸手撓撓臉,小聲問道:“葉山主,能不能與你討要一個蒲山云草堂的嫡傳身份?但是此事,關(guān)于我的真實身份,蒲山至多三人知曉,你,薛懷,掌律檀溶。”

    “沒問題。”

    葉蕓蕓快人快語,毫不猶豫就點頭答應(yīng)下來。

    她知道是蒲山第七幅仙人圖牽扯出來的麻煩。

    三人一起徒步走向密雪峰,期間需要路過祖山青萍峰,葉蕓蕓破天荒有些為難神色,猶豫許久,才試探性開口道:“崔宗主,能不能冒昧問一句,你家先生,他到底是怎么練的拳?”

    崔東山雙手抱住后腦勺,緩緩道:“在家鄉(xiāng)在異鄉(xiāng),在遠游在歸途,在山中在山外,在人間在人心,在山河錦繡里,在日月乾坤中,在人間大美處,在世道泥濘上,在劍修如云處,在希望失望重新希望后,先生皆在獨自練拳,與天地問拳,與自己問拳。”

    轉(zhuǎn)過頭,白衣少年最后微笑道:“所以我家先生,從不將曹慈視為大敵、死敵、宿敵,天下拳有曹慈,武學道路前方有個同齡人曹慈,在先生眼中,就是一種大幸運,故而只會讓先生登山更高,腳步更快。”

    葉蕓蕓聞言,心境激蕩,神思飛越。

    沉默片刻,她忍不住問道:“有封中土邸報,上邊說陳平安在功德林與曹慈那場問拳,出拳不是……特別講究?從頭到尾,拳拳打臉?”

    崔東山轉(zhuǎn)頭狠狠呸了一聲,“放屁,何方賊子,膽敢昧良心污蔑我家先生,實在是太缺德了!”

    葉蕓蕓將信將疑。

    陳平安在掃花臺那邊,讓裴錢模仿葉蕓蕓和薛懷出拳,六十余樁架拳招,裴錢已經(jīng)演練得有七八分神似。

    就連葉蕓蕓和薛懷那幾招壓箱底的殺手锏,裴錢也學得有模有樣,神意飽滿,比蒲山嫡傳還嫡傳了。

    這讓原本打算擺擺師父架子、好幫弟子查漏補缺的陳平安,陷入一種無話可說的尷尬境地。

    程朝露覺得裴姐姐出拳,當然很好看,可好像還是隱官大人跟人出拳,更好看些。

    于斜回則覺得白玄今天不在場,太可惜了。

    裴錢停下身形,轉(zhuǎn)頭望向師父。

    陳平安雙手籠袖,微笑道:“不錯。”

    帶著裴錢一起去往青萍峰,陳平安笑問道:“之前是有什么想說的?”

    裴錢說道:“我跟薛夫子那場切磋,最后一拳,薛夫子不該站著不動,就像是束手待斃了,身為純粹武夫,我認為這樣不對。其實當時問拳結(jié)束,我就想說的,只是覺得薛夫子是長輩,又有太多外人在場,我就沒好意思開口。”

    陳平安笑著不說話。

    裴錢就覺得多半是自己說錯話了。

    “這個道理很好,是該與薛夫子說。”

    陳平安點頭道:“不過未必是在那個當下說,所以你的猶豫,最終沒有說出口,是恰當?shù)模趲煾缚磥恚赡芏家冗@個對的道理本身更對。”

    裴錢大為意外,以至于流露出幾分如今不太常見的羞赧神色了。

    從當年的小黑炭,到如今的裴錢,始終堅信一件事。

    天底下的好道理,全部都在師父那邊。

    至于她自己,知道個屁的道理。

    陳平安輕聲笑道:“我們與人講理,不是為了否定他人。此外,給予他人善意,除了我們自身的問心無愧,也需要講究一個分寸感。這就是道術(shù)之別了,大道唯一,術(shù)卻有千百種,因人而異,因地而異,所以說當好人,很難嘛。”

    伸手輕輕拍了拍裴錢的腦袋,陳平安神色溫柔,輕聲道:“你今天能夠這么想,師父就可以放心教你兩種自創(chuàng)拳招,以及某個‘半拳’了。”

    其實陳平安那自創(chuàng)的兩拳,既是拳法也是劍招,一極簡一至繁,就像是兩個極端,其中一拳,或者說劍術(shù),取名為“片月”,威力不小,殺力不低,最適宜在戰(zhàn)場身陷重圍之中凌厲遞拳。

    陳平安補了一句,“不過此事不急,我馬上要回小洞天內(nèi)閉關(guān),等到典禮結(jié)束后,我找個空閑時間,再來好好教拳。”

    如今跟弟子都是止境氣盛一層,給裴錢喂拳一事,陳平安還真有點犯怵。

    裴錢如釋重負。

    陳平安心境祥和,看了眼山外景象。

    遠山無盡,云水莫辯。

    今天曹晴朗之所以沒有在掃花臺現(xiàn)身觀戰(zhàn),是因為這個身為龍門境修士的“內(nèi)定”下任宗主,開始正式閉關(guān)結(jié)金丹了。

    治學修行兩不耽誤。

    這樣的得意弟子,打燈籠都找不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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