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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九十九章 鄰居-《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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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行人在一處名為墨線渡的仙家渡口下船,渡口建筑攢簇,不過多是戰后新建而起,如同一座小鎮,有條小河穿過小鎮,河水靜謐,水波不興,河水兩岸,店鋪林立,只是生意冷清,渡口之所以有此名,源于早年渡口有一種奇異水族,似魚非魚,似蛇非蛇,極難捕獲,而且出水即亡,它們身形纖長,背脊如一條墨線,成群結隊游曳水中,條條墨線如山脈一一蜿蜒水中,只是大戰過后,河中已經沒有了這種水族的身影,故而墨線渡已經名不副實。

    黃衣蕓帶著弟子薛懷,還有兩位蒲山客人,要一起參加仙都山那邊的開宗慶典。

    葉蕓蕓身邊的老嫗和少女,正是敕鱗江畔那處開設有一座定婚店的茶棚主人。

    老嫗化名裘瀆,真身是一條老虬,擁有將近五千年的周歲道齡,曾是舊大瀆龍宮教習嬤嬤出身,屬于“天子近臣”一流,位卑權重,實權相當于山上仙家的半個掌律祖師了。

    少女名叫胡楚菱,爹娘姓氏皆有,昵稱醋醋。

    她與老嫗不同,卻不是什么山澤精怪之屬,而是敕鱗江當地百姓出身,祖輩都是精通水性的采石人,少女是一流的仙材,因緣際會之下,被老嫗勘驗過資質、性情和品行,最終收為嫡傳弟子,其實雙方更像是相依為命的親人,還是那種隔代親。

    裘瀆小心起見,在龍虎山老真人和那位青衫劍仙離開后,她沒有立即離開敕鱗江地界,反而是主動走了一趟蒲山云草堂,一方面是與那黃衣蕓道謝,攜禮登門,一口氣送出了數千斤的敕鱗江美石,再就是如今桐葉洲,不管是本土還是外鄉修士,看待妖族,都不太友善,專門有別洲練氣士,成群結隊,搜山翻水,大肆捕捉、斬殺漏網之魚的蠻荒妖族,憑此掙錢,還能在書院那邊額外多拿一份錄檔功勞。

    云草堂那邊收了禮物,心領神會,便投桃報李,葉蕓蕓親筆書信一封,寄給大伏書院的程山長,算是幫著老虬做了一份擔保,這是一份不小的香火情,一旦裘瀆外出游歷,期間有任何過失,蒲山和葉蕓蕓都需要在書院那邊擔責。

    之后云草堂收到了一封飛劍傳信,寫信人自稱崔東山,來自仙都山,是陳平安的得意弟子,想要邀請老嫗少女這對師徒去家中做客,書信末尾除了鈐有一方自用印,還有一枚私人花押,三山狀。

    葉蕓蕓就轉告剛好在山中做客的老嫗,仙都山那邊即將創建宗門,第一任宗主盛情邀請師徒二人做客仙都山。

    招徠的意圖,十分明顯。

    裘瀆得知此事后,一番思量,覺得還是先帶著醋醋一起去那仙都山走走看看,再做定奪,樹挪死人挪活,何況老嫗在敕鱗江那邊畫地為牢,自行囚禁數千年之久,如今也想出去散散心透口氣,若是能夠幫著醋醋撈個分量結實的山上身份,也是一樁好事,只是當那載入祖師堂金玉譜牒的仙師,規矩重重,束手束腳,所以成為客卿是最好,既是一張護身符,同時約束還小。

    葉蕓蕓還沒有跟裘瀆說起陳平安的幾重身份。

    寶瓶洲落魄山的一宗之主,文圣的關門弟子,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當然他還是寧姚的道侶。

    反正等到一起拜訪仙都山,很快就都會水落石出。

    等到葉蕓蕓在渡口這邊現身,一些個原本病懨懨等著生意上門的路邊包袱齋,吆喝聲都大了許多。

    店鋪伙計也都繞過柜臺,來到門口,開始吹口哨。

    只是不知誰率先認出女子身份,喊出一句蒲山黃衣蕓,便一個個噤若寒蟬,如鳥獸散去。

    惹惱了一位女子止境武夫,估計她隨便三兩拳砸下來,也就沒啥墨線渡了。

    葉蕓蕓瞥了眼再無墨線異象的河水,隨口問道:“裘嬤嬤,那種水族在此繁衍生息多年,如今一條都見不著,難道是被蠻荒妖族攫取殆盡了?”

    老嫗瞥了眼不遠處,有個坐在自家店鋪門口曬太陽的青年掌柜,雙方對視一眼后,老嫗都沒有以心聲言語,開口笑道:“是全部躲起來了。這種水族真名負山魚,屬于墨蛟后裔之一。書上不曾記載,所以后世名聲不顯,因為早就被舊大瀆龍宮從水裔玉牒里邊除名了,導致世俗君主不得將其封正,就算走水成功,也注定無法化蛟,大道就此斷絕,只能茍延殘喘。”

    “早年有條即將仙蛻化蛟的負山魚,與大瀆旁支的一處陸地湖泊龍宮,關系鬧得很僵,走投無路之下,只得心存僥幸,偷摸揀選了一個黃梅季節的雷雨天氣,不曾稟告大瀆龍宮,就擅自走水,希冀著結出一枚金丹,結果不知怎的走漏了消息,被人從中作梗,不小心引發洪澇,水淹沿途兩岸千余里,水中浮尸數以千計,罪責極大,就被告了一狀,大瀆龍王得知后,大為震怒,自家轄境內的水族,竟敢觸犯天條,為禍一方,就要將其拘拿斬首,那條負山魚只得一路潛逃到此地,投靠了一位身負氣運的山上修士,隱匿氣息以避劫數,作為報答,它得幫著那個門派悄悄聚攏渡口水運,等到斬龍一役結束,才敢露頭。”

    那個青年以心聲問責道:“你這老婆娘,好不厚道,既然同為大瀆水裔出身,就可算是山上的半個道友了,即便不去相互扶持,何苦刁難?怎的,是因為如今抱上了大腿,就打算拿我去跟黃衣蕓和大伏書院邀功領賞?此次游歷墨線渡,就是奔著我來的?”

    老嫗以心聲笑答道:“一條小小負山魚,都未能走江化為墨蛟,僥幸在此結丹,在元嬰境停滯這么多年,你要是知道我的身份,就不敢如此大放厥詞了。且不去翻那些老黃歷,既然你自己方才說了,咱倆都是大瀆遺民,可以算是半個同道,又看在你當年沒有誤入歧途、投靠蠻荒的份上,那我就好言相勸一句,早點與大伏書院報備,不然等到書院君子找上門來,可就晚了。當然,你若是愿意轉投蒲山,我現在就可以幫忙引薦一二。”

    早年這條負山魚能夠躲過大瀆龍宮的興師問罪,其實還要歸功于一條墨蛟的求情,老嫗再在龍女那邊代為緩頰,不然一座地仙坐鎮的小山頭,真能包庇得了?

    那青年冷笑一句,“大丈夫不做裙下臣。”

    葉蕓蕓也看出了端倪,“裘嬤嬤,與他聊了些什么?”

    老嫗笑道:“小小負山魚,心比天高,不愿依附他人。”

    葉蕓蕓笑道:“好不容易恢復了自由身,好歹還是一位元嬰修士,只要身世清白,在書院那邊勘驗過后,都可以占山踞水開山立派了,既然自己就是靠山,確實不必依附誰。”

    身邊老嫗,屬于例外,當慣了龍宮佐吏。

    不是修士境界足夠,就可以開山立派的,這在山上是公認的事情。

    很多新興門派,往往是初期熱熱鬧鬧,聲勢不小,然后曇花一現。

    就像自家云草堂,掌律檀溶即便躋身了上五境,再脫離了蒲山,一樣不可能去開宗,老元嬰想都不會想這種事。

    歷史上那些扶龍有術、名垂青史的開國將相,亦是同理,不想,不愿,亦是不能。

    那青年好像臨時改變主意,突然以心聲與老嫗心聲道:“口氣恁大的老婆姨,你可以與黃衣蕓說一聲,若是愿意結為道侶,我倒是可以入贅蒲山。”

    老嫗啞然失笑。

    不過沒有如實轉告葉蕓蕓,換了種說法,大致意思是說這位負山道友愛慕山主已久。

    葉蕓蕓一笑置之。

    一起逛過了那些門可羅雀的渡口各色店鋪,有了那幅仙圖的前車之鑒,葉蕓蕓打定主意,只看不買,最終尋了一處僻靜處,她從袖中摸出一只折紙而成的五彩紙船,丟入墨線渡河水中,好似彩鸞墜海,河水隨之輕輕搖晃,最終驀然顯現出一條上品符舟,形同樓船,兩層高,可以承載三十余人。相較于造價昂貴、且有價無市的流霞舟,彩鸞渡船是桐葉洲山上仙子女修的首選,當然前提是掏得起谷雨錢,而且不宜遠航,太吃神仙錢。

    接下來私人渡船將要橫跨一個舊王朝的南境山河,距離仙都山,約莫還有兩千里的山水直線路程,若是尋常舟車遠游,路程至少翻倍。

    渡船升空,大地山河如盆景。

    一身黃衣的葉蕓蕓站在船頭,衣袖飄搖,天人姿態。

    薛懷看了眼師父,只有一個念頭,未來師公太難找。

    蒲山事務繁忙,所以掌律檀溶會稍晚趕來。

    當老元嬰得知那個先前逛過自己千金萬石齋的曹仙師,竟然就是百劍仙印譜和皕劍仙印譜的真正主人,老掌律差點沒把眼珠子瞪出來,等到檀溶回過神來,便是唾沫四濺,開始埋怨自家山主為何不早說,不然他不得早早備好文房四寶和一大堆素章?把年輕隱官按在椅子上不讓走?

    葉蕓蕓也不好解釋,自己其實只比他早幾天知道曹仙師的真實身份。

    老掌律就像個被始亂終棄的娘們,眼神幽怨,言語絮叨,在葉蕓蕓這邊抱怨個不停。

    山主誤我!

    要是早早知曉對方身份,年輕隱官不留下幾幅生氣-淋漓的墨寶,再通宵達旦篆刻十幾方金石氣沛然的印章,陳平安就別想離開書齋和蒲山了。

    現在好了,眼睜睜與一樁千載難逢的機會失之交臂,補救,怎么補救?等我檀溶回頭到了仙都山,可就是外人和客人了,如何有臉開得了口?

    山主糊涂啊。

    山主你別走,得賠我這份損失,至于如何跟年輕隱官討要墨寶印章,就是山主你的事情了,反正我只管收禮,若是觀禮結束,山主你下山時兩手空空,那么這個吃力不討好的掌律一職,呵呵,檀某人早就當得揪心了。

    葉蕓蕓倒是不怕檀溶的威脅,只是實在不理解檀溶這樣的老修士,面對陳平安,偏不去執著于年輕劍仙昔年在避暑行宮的調兵遣將,唯獨在印譜一事上心心念念。

    葉蕓蕓略微頭疼幾分,聚音成線,與弟子薛懷打了個商量,“難道真要我到了仙都山,找陳平安討要印章什么的?我開不了這個口,不如你去?”

    薛懷笑道:“師父,由我開口不難,只是這件事,起調太高,是隱官大人主動拜訪的蒲山,無形中撐大了檀掌律的胃口,所以要我看啊,也就是一兩句話的事情……”

    察覺到師父的臉色變化,再想到師父的脾氣,薛懷立即改口道:“師父若是實在難為情,大不了到時候我來開個頭,在陳山主那邊挑起話頭,到時候師父附和幾句,相信以陳山主的為人,肯定不會讓師父在檀掌律那邊為難。”

    然后薛懷幫著檀溶打圓場,“檀掌律這輩子癡迷書法、金石,對待兩事,可能比修行還要上心了。這就像詩家后生,見著了那位人間最得意,詞家子孫,瞧見了蘇子、柳七。師父還是要理解幾分。至于檀掌律威脅師父的那些氣話,不用當真,是在漫天要價罷了。”

    說到這里,薛懷笑了起來,“師父,不如咱倆打個賭,我賭陳山主在這件事上,肯定早有準備,說不定就在等著師父或是檀掌律開口了。”

    葉蕓蕓沒有搭話,只是好奇問道:“薛懷,你對陳平安印象很好?”

    薛懷微笑道:“都是讀書人。”

    “有幸跟隨師父在蒲山修行,參加過各種慶典,也算見過不少世外高人了,但是如陳山主這樣的修道之士,還真是頭一回見著,大有耳目一新之感。”

    “如果一定要用一句話形容陳山主,那就是……”

    停頓片刻,老夫子自顧自點頭笑言道:“望之儼然,即之也溫,恭而安。”

    葉蕓蕓說道:“很高的評價了。”

    年關時分,離著宗門慶典,還有小半個月。

    之所以提前趕往仙都山,葉蕓蕓有私心。

    她要光明正大與陳平安問拳一場。

    葉蕓蕓在止境武夫當中,極為年輕,家鄉的武圣吳殳,此外中土神洲的張條霞,北俱蘆洲的老莽夫王赴愬,皚皚洲的雷公廟沛阿香,年紀都不小了。

    葉蕓蕓很想知道一個能夠與曹慈問拳、并且與曹慈還是同齡人的純粹武夫,

    拳腳到底有多重,拳理到底有多大,拳法到底有多高!

    彩船之上,駛入云海之時,四周水霧彌漫,令人心曠神怡。

    老嫗白發蒼蒼,身形佝僂。

    昔年也曾手持金敕行雨符,現出真身,騰云駕霧,為大地山河行云布雨,降下一場場甘霖。

    一旁少女雙手拎著一只手爐,因為體型小巧,又名袖爐,可以暖手驅寒,由紫銅制成,內置火炭,外編竹條。

    一行人俯瞰大地,人煙罕至處,依舊青山綠水不改顏色,可是那些大江大河的沿途,昔年臨水而建的雄城大鎮,至今依舊多是廢墟,滿目瘡痍,慘不忍睹。

    葉蕓蕓忍不住問道:“大淵袁氏,還沒有復國?”

    不然以舊大源王朝的底蘊,經過這么些年的休養生息,怎么都不至于如此民生凋敝,死氣沉沉。

    她愈發覺得云草堂不但要解禁山水邸報,還要專門設立一個搜集各山邸報的機構。

    薛懷嘆息一聲,為師父解釋其中緣由,原來舊大淵袁氏王朝,早已分崩離析,如今山河國土一分為三,三位僅是藩地出身的旁支皇族子弟,各自被擁護為皇帝,裂土立國,而大淵袁氏,當年也是桐葉洲,為數不多敢于“螳臂當車”的山下王朝之一,先后在邊境和京城三地,分別集結大軍,抵御如潮水一般席卷山河的蠻荒妖族大軍,結果僅是被屠城之地,連同京城在內,就多達七處,生靈涂炭,元氣大傷,故而如今相較于昔年國勢相當的虞氏王朝,再不能相提并論了。

    舊京城遺址在內,淪為一處處名副其實的鬼城,陰煞之氣,沖天而起,鬼修除外,地仙之下的練氣士,一般都會繞路而行,不去“觸霉頭”。

    “除了有幾撥書院君子賢人領銜的隊伍,連同各個山頭的譜牒修士,進入各個鬼城搜尋隱匿妖族,其實那三個割據勢力,也都曾不遺余力派遣供奉開道,帶著一大撥練氣士,護衛兵卒入城收攏尸骸,耗費了大量的符箓和神仙錢,還辦了幾場引渡亡魂的水陸法會,但是收效不大。”

    此外就只有山澤野修,會打著“搜山”的幌子去撿漏,一些個世族豪閥的舊府邸門第,雖然殘破不堪,但是可能還會有些意外收獲,也會嚴格遵循日出入城、日落出城的規矩,不然身陷重重迷障,很容易有去無回,在城內鬼打墻,淪為新鬼。

    尋常江湖武夫,陽氣雄壯之輩,絕不敢擅自入內,至多是給那些散修們打打下手,在城內做些開路勾當,事后得些分紅。

    而且多是在盛夏時分,揀選天地陽氣鼎盛的日子里,像眼下這種天寒地凍的冬末時節,大多就要遠離鬼城至少百余里。

    葉蕓蕓問道:“我們蒲山弟子,就沒有來過這邊?”

    雖說自家蒲山弟子,大多在桐葉洲南方地界,配合兩座書院和玉圭宗一同搜山,但是等到葉蕓蕓親眼見到舊虞氏山河的鬼城連綿,還是有些揪心。

    薛懷輕輕搖頭,如實說道:“還不曾來過。”

    桐葉洲實在太大了,幾乎等于兩個寶瓶洲的版圖,何況桐葉洲也沒有大驪王朝,沒有繡虎崔瀺,沒有一支所向披靡的無敵鐵騎,更沒有山上仙師與人間王朝的低眉順眼,沒有將一國律法立碑于群山之巔的壯舉……

    葉蕓蕓說道:“參加完仙都山慶典,我們就將這些鬼城走過一遍,看看有無已成氣候的厲鬼將帥,試圖聚攏起陰兵擾亂陽間。”

    一旦成事,舊大淵王朝境內的座座鬼城,就會形成類似古戰場遺址的小天地,生靈置身其中,都會被煞氣潛移默化,尤其是當鬼城形成了同氣連枝的格局,更是棘手,葉蕓蕓倒是不會埋怨書院的不作為,大伏書院在內的三座嶄新書院,大戰落幕后的這些年,從山長副山長、再到君子賢人,甚至是書院儒生,幾乎人人都談不上任何書齋治學,一年到頭,都在外四處奔波,疲于應付,除了搜山,此外縫補舊山河,也是千頭萬緒,一團亂麻,處處都需要書院解決隱患,而且這些年來,書院弟子,已經傷亡不少。

    薛懷猶豫了一下,說道:“城中鬼物,即便兇戾,生前都是可憐可敬之輩。”

    葉蕓蕓嘆了口氣,“我當然知道,只是事已至此,還能如何,總不能由著城內陰靈年復一年被煞氣浸染,再拖延下去,即便焦頭爛額的書院能夠騰出手來,就只能清洗鬼城了,屆時無異于一場新的屠城。”

    薛懷憂心忡忡,“那些個陰靈鬼物,安置起來,十分麻煩。”

    不但是桐葉洲,其實除了中土神洲,都無宗字頭的鬼道門派,至多是一些個枝蔓繁復、不缺地盤的大宗,能夠單獨開辟出幾座山頭,供鬼物修行。故而如今能夠做成一錘定音的壯舉,除非是精通鬼道的飛升境大修士,不惜消磨自身道行,以通天手段,來此施展術法,才有希望將天地氣息,由污濁轉為清靈。

    只可惜如今桐葉洲,已無飛升境,更別提精通鬼道的山巔修士了。

    但是聽聞昔年有個身份不明的修士,曾經在桐葉洲戰場上突兀現身,率領一支英靈大軍,阻攔蠻荒舊王座白瑩麾下的一支枯骨大軍。

    只是看那處處斷壁殘垣的舊城池,即便是大白天,陽光照耀之下,依舊給人鬼氣森森之感,只是有一事讓葉蕓蕓覺得頗為奇怪,城內分明煞氣極重,可是污穢之意卻不重。

    老嫗與少女心聲道:“醋醋,事先與你說好,等我們到了仙都山,即便你對那邊些好感,也不管對方給出多好的條件,咱倆最多當那虛銜的客卿,別當那供奉修士。”

    少女好奇問道:“這是為何?”

    老嫗也沒有多解釋什么,只是摸了摸少女的腦袋。

    其實最好她們還是干脆投靠了蒲山云草堂。

    黃衣蕓值得信賴,而且蒲山風評極好,在山上山下有口皆碑,尤其是葉蕓蕓的道心,如一汪清泉,清澈見底,足可托付性命。

    可惜她和蒲山那邊,從頭到尾,始終沒有主動開口,裘瀆總不好上桿子將自己和醋醋一并送出。

    反觀那個年紀輕輕便劍術通玄的青衫劍仙,雖然先前江邊相遇,在茶棚內,始終溫文爾雅,彬彬有禮。

    但是老嫗竟然完全看不透對方的心性。

    再者那個仙都山,對這些煞氣盤踞的鬼城,視而不見,放任不管。

    對于山上修士而言,幾千里路途,就是幾步路就可以串門的街坊鄰里了。

    但是仙都山那邊,既然都要建立宗門了,想必底蘊不差,這算是各掃門前雪,莫管別家瓦上霜?

    卻不能說那仙都山就是做錯了,紅塵滾滾,業障重重,修道之人潔身自好,何錯之有?

    只是老嫗心中難免犯嘀咕,醋醋資質太好,若是仙都山那邊,門風不正,來個“物盡其用”,自己到時候如何是好?

    依附某個仙家山頭,從來是上船容易下船難。

    早年在大瀆龍宮之內,裘瀆身居要職,便早已見慣了同僚、山頭之間與仙師之間那些云波詭譎的勾心斗角。

    山中修士,名聲差的,未必是一肚子壞水的歹人。

    名聲好的,卻也可能是道貌岸然之輩,精于算計。

    以醋醋的修行資質,絕不至于落個提著豬頭找不著廟的下場。

    莫說是黃衣蕓的蒲山,可能就算是玉圭宗,都可以成為祖師堂譜牒修士,醋醋也就不是劍修,吃了大虧,不然進入神篆峰,成為宗主韋瀅的嫡傳弟子,都是有可能的。

    所以老嫗絕不允許自己親手將醋醋推入一座火坑。

    實在不行,她就放低身架,不談什么面子不面子的,大不了讓醋醋更換道統,換個師父,也要幫著醋醋在蒲山草堂撈個祖師堂嫡傳身份。

    反正自己早就教不了她什么大道術法了,加上一虬一人,師徒雙方的大道根腳,截然不同,許多蛟龍之屬才可以嫻熟掌控的的本命秘法,醋醋學來,難免事半功倍,虛耗光陰。人族修士,不比妖族,太過講究一個登山早期的勢如破竹。與醋醋沒有師徒名分又如何,不打緊。

    老嫗伸手干枯手掌,輕輕拎起少女的袖子,眼神慈祥,“江湖上都說拜師如投胎,女子上山修行如嫁人,師父年歲已高,難證大道,總要幫醋醋找個好人家,才能寬心。”

    在這之外,還有一樁密事,老嫗沒有與醋醋明說,尋常龍宮,所謂遺址,不過是沉水,

    但是她所在的那座大瀆龍宮,不同于那些陸地江河的龍宮,地位要更高,所以遺址開門一事,難度更大,而且極難尋覓。

    只說澹澹夫人的那座淥水坑,一關門,當年不是就連火龍真人都無法強行打開禁制?

    作為大瀆龍宮的教習嬤嬤,類似擔任皇子皇孫“教書先生”的翰林院學士之流,不同于那條昔年大瀆金玉旁支的負山魚,老嫗是正統出身,簡而言之,裘瀆就是那把打開龍宮秘境的鑰匙。

    葉蕓蕓只字不提,老嫗相信自己的眼光和對方的品行,蒲山不是在放長線釣大魚。

    而那仙都山,卻是那位陳劍仙前腳走,后腳便跟上了一份請帖。

    老嫗豈能不權衡利弊,所以打定主意,趁著寶瓶洲那條真龍尚未昭告天下,由她來收攏天下廢棄龍宮,必須趕緊走一趟“家鄉故國”了。

    老嫗自然不敢進入其中,就全部視為自家物,那也太過貪心不足了,她只會揀選其中一兩成便于攜帶的龍宮舊藏珍寶,作為醋醋的嫁妝。

    舊虞氏王朝山河,一座鬼城內,頭頂有彩船掠過。

    在一處殘破不堪的荒廢府邸內,有兩位剛剛入城沒多久的……梁上君子。

    兩人之間的橫梁上,擺放了兩壺酒,一碟鹽水花生,一碟干炒黃豆。

    寒酸書生捻起一顆花生米,高高拋起,掉入嘴里,再瞥了眼一旁的胖子,勸說道:“你趕緊下去,小心坐塌了橫梁。”

    胖子賭氣道:“偏不,寡人龍椅都坐得,小小橫梁坐不得?這家人是祖墳冒青煙了,才能讓寡人好似金子打造而成的屁股落座于此。”

    正是鐘魁與姑蘇大爺。

    先前去過了土地廟,再閑逛到了這邊。

    鬼城之內,有一點浩然氣。

    才讓城內眾多陰靈的神志,維持住一點清靈氣,不至于淪為兇鬼。

    應該是那個白衣少年的仙家手筆了。

    胖子抓了一把黃豆,放入嘴中大嚼起來,再灌了一口酒,仰起頭咕咚咕咚,好似清水漱口一般,一股腦咽下,“鐘魁,為何不與陳兄弟直說,直截了當開口,請他幫忙就是了。”

    鐘魁從袖中摸出那只木盒,放在膝蓋上,輕輕推開蓋子,里邊裝著一套天師斬鬼錢,“哪有一見面就請人幫忙的,心里邊過意不去。”

    鐘魁捻起其中一枚花錢,呵了一口氣,拿袖子擦拭起來,“何況創建下宗,是天大的喜慶事,我要做的那件事,換成你聽了,不覺得晦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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