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八十二章 花實-《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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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皎然低下頭,輕聲道:“韓姑娘,稍等片刻,還差百余字。”
韓晝錦輕輕關上房門,然后就站在門口那邊。
在遇到那個陳先生之前,韓晝錦只怕眼前人。
一時間屋內只有筆尖摩挲紙張的簌簌聲。
晏皎然抄寫完一篇佛經后,輕輕擱筆,轉頭望向那個站在門口的女子,笑道:“倒是坐啊。”
韓晝錦趕緊向前幾步,搬了張椅子落座。
晏皎然伸手按住桌上一部隨身攜帶的珍稀字帖,“以前聽崔國師說,書法一途,是最不入流的小道,比畫還不如。勸我不要在這種事情上浪費心思和精力,后來約莫是見我死不悔改,可能也是覺得我有幾分天賦?一次議事結束,就隨口指點了幾句,還丟給我這本草書字帖。”
韓晝錦一字不漏聽著。
只是她都不知道記這些有什么用。
晏皎然突然問道:“在客棧那邊,你們九個,好像吃了不小苦頭?”
韓晝錦剛要詳細述說那幾次廝殺的過程。
晏皎然擺手道:“不用細說什么,你只需要說說看,那位隱官大人是怎么指點你的,比如他有沒有說及那座桐柏福地遺跡,還有你身邊那位劍仙扈從?”
韓晝錦不敢有絲毫隱瞞,一一道來。
尚缺一人未能補全地支的九個,可能除了少年茍存之外,各有背景來歷,國師當年就不曾禁絕他們與外界的往來。
“萬毫齊力,八面出鋒,氣脈通暢,法度森嚴。”
不料晏皎然輕輕拍了拍那本法帖,又開始轉移話題,說道:“側鋒入紙,中鋒行筆。草書潦草,學問精髓,卻在‘端正’二字,才有那蔚為大觀的氣象,韓姑娘,你說怪不怪?”
韓晝錦終究不是什么笨人,終于想明白了對方的言下之意,立即點頭道:“陳先生行事極有分寸,看似天馬行空,其實稍加用心,就發現有章法可循,處處在規矩之內。”
晏皎然微笑不語。
韓晝錦屏氣凝神,端坐一旁。
晏皎然笑道:“韓姑娘不用這么拘謹。”
韓晝錦點點頭。
但是她的那份拘謹,半點沒有減少。
晏皎然。
負責調配所有大驪鐵騎的隨軍修士,既記錄戰功,又負責賞罰,故而在隨軍修士一事上,大驪兵、刑禮三部,都未必能夠真正插手。
晏皎然就像一個大驪王朝的影子,只存在于夜幕中。
公認是國師崔瀺的絕對心腹之一。
這個隱晦說法,韓晝錦自然無法驗證真偽。
但是韓晝錦可以無比確定一個事實,晏皎然早年曾經跟宋長鏡大打出手!
除此之外,韓晝錦還清楚一樁密事,晏皎然與神誥宗大天君祁真,是年齡懸殊的忘年交,更是莫逆之交。
所以晏氏才能搶先一步,將她從大驪粘桿郎手中搶走,從清潭福地帶回晏氏家族。
“陳平安說的那個朋友,如果沒有猜錯,應該是太徽劍宗的劉景龍。至于他讓你去火神廟找封姨,你就大大方方去詢問陣法中樞所在,好好珍惜這兩份山上仙緣。”
晏皎然站起身,“走,正好到了吃飯的點,我請韓姑娘吃一碗素面。”
晏皎然起身帶著韓晝錦走出寮房,到了隔壁房間,里邊就只有一張桌子和四條長凳。
因為是這里的大香客,晏皎然不用去素齋館那邊,直接讓一名現出身形的貼身扈從,去跟寺廟僧人要了兩份素面。
晏皎然沒有坐在對門的主位,朝韓晝錦伸手虛按,笑道:“之所以喜歡來這邊,一半是饞一半禪。”
很快有一個腳步沉穩的小沙彌,端來兩碗素面。
韓晝錦低頭看著自己身前的那碗面,色香俱全。
香菇,蘆芽,青蔥,油豆腐,醋蘿卜,還有幾種喊不出名字的酸辣菜。
再加上那份澆頭,看得韓晝錦一個清心寡欲的修道之人,都突然有了下筷子的胃口。
各吃各的。
晏皎然卷起一筷子素面,細嚼慢咽后,夾了一粒素菜放入嘴中,沒來由說道:“其實我年輕那會兒,偷偷去過倒懸山。”
韓晝錦剛要停下筷子,晏皎然笑道:“讓你不要太拘謹,不是我覺得你這樣有什么不對,而是我這個人最怕麻煩,最嫌棄麻煩,得經常提醒你一些廢話,你煩不煩無所謂,但是你真的煩到我了。”
韓晝錦一言不發,只是卷起一大筷子面條,低頭吃了起來。
“比較慘,乘坐老龍城那條山海龜去往倒懸山,那是我第一次跨洲遠游,也是唯一一次。一路上,我都在學中土神洲的大雅言,
不然到了倒懸山,就會被當作是個鄉巴佬,想要往外掏錢都難,那會兒我們寶瓶洲很不受待見的,而咱們大驪,更是被視為北邊的蠻夷,那種難受,不大不小,無處不在,讓我這么一個被崔國師說成是有強迫癥的人,是怎么個渾身不自在,可想而知。”
“韓姑娘你年紀輕,所以可能無法理解這個說法,當然以后就更無法理解了,這是一件很幸運的事情。”
“你猜猜看,等我過了倒懸山,走到了劍氣長城,最大的遺憾是什么?”
韓晝錦只得搖搖頭。
這怎么猜。
晏皎然笑了笑。
可惜不是那位年輕隱官。
“是那個劍修如云的劍氣長城,劍仙竟然只有一人姓晏。”
“他叫晏溟。”
“還是個頂會做買賣的豪杰。”
說到這里,晏皎然用筷子卷了卷素面,自顧自點頭。
一國真正龍脈所在,是什么?
是馬蹄,是白銀。
何謂國力鼎盛,最直觀的,就是沙場上馬蹄聲的震耳欲聾。
還有賬房打算盤的聲響,能與學塾書聲遙遙唱和。
“所以我到了劍氣長城,第一件事,就去晏家大門口,自報名號,說自己也姓晏,來自寶瓶洲。”
晏皎然伸出一根拇指,擦了擦嘴角,一個沒忍住,笑得合不攏嘴,“結果那個老門房都沒去通報,直接打賞了一個字給我。韓姑娘?”
韓晝錦抬起頭,硬著頭皮說道:“是那個‘滾’字?”
晏皎然繼續說道:“我那會兒年輕嘛,脾氣大,就想跟那個老東西干一架,不曾想那個走路都快不穩的老門房,竟然是個金丹劍仙。”
晏皎然伸出一根手指,點了點自己的額頭,“一把飛劍,就停在這里,讓我汗毛倒豎。”
“嗯,尿褲子倒不至于。雖說當時年紀輕,境界不高,可我也不是沒有殺過人。”
“但是那種命懸一線的感覺,讓我直到現在還是耿耿于懷。不是說差點被人宰掉,難以釋懷,而是那種無力感,太讓人憋屈了,對方怎么那么強大,自己怎么那么孱弱,并且愚蠢。”
“我看你們九個,好像比我還蠢。”
“呵呵,從一洲山河挑選出來的天之驕子,空有境界修為和天材地寶,心性如此不堪大用。”
“之前我還奇怪為何最擅長雕琢人心的國師大人,把你們晾在那邊,由著你們坐井觀天,一個個眼睛長在額頭上。原來如此,國師果然是早有打算的。”
晏皎然說著說著,好像又開始跑題了,瞇眼而笑,“聽說那位晏劍仙,在那場戰事收官之前,他都在倒懸山春幡齋的一處賬房打算盤。”
“所以沒有人知道,我是多想要去見一見那個年輕隱官,親口問問他,那位斷了雙臂依舊去城頭的晏劍仙,到底劍術如何,殺妖又如何。”
“只是為了避嫌,見不成,問不得。所以這趟喊你來,還有這么個小事,需要你幫忙問問看。”
浩然天下的游歷修士,面對劍氣長城的劍修,
后來寶瓶洲的各國邊軍,面對大驪鐵騎。
可能與早年晏皎然面對那個門房劍修,都是一樣的感受。
晏皎然很快就會與巡狩使曹枰一起,去往蠻荒天下。
寺廟建在山腳,韓晝錦離去后,晏皎然斜靠房門,望向高處的青山。
空山無人,水流花開。
莫疑道人空坐禪,豪杰收劍便神仙。
鄱陽馬氏家主,馬沅生得膀大粗圓,滿臉橫肉,但是寫得一手極妙的簪花小楷,精通術算,而且與人言語,永遠細聲細氣。
馬沅還沒到五十歲,對于一名位列中樞的京官來說,可以說是官場上的正值壯年。
不過馬沅既不是沙場武夫,也不是修道之人,如今卻是管著整個大驪錢袋子的人。
論大驪官場爬升之快,就數北邊京城的馬沅,南邊陪都的柳清風。
當然也是挨罵最多的那個。
因為如今的馬沅,已經貴為戶部尚書。
一國計相。
今天,一撥位高權重的戶部清吏司主官,被尚書大人喊到屋內,一個個大氣都不敢喘。
除了那個關翳然是例外。
也就是現在人多,只要關起門來,這家伙聊完了公務,都敢與尚書大人勾肩搭背的。
衙門當差,不敢喝酒,喝茶總歸是沒人攔著的,關翳然到了這邊,聊完事情,就會四處搜刮茶葉。
誰讓馬沅的科舉座師,就是關翳然的太爺爺呢。
誰讓馬沅在京為官時的歷年京察,在外當官時的朝廷大計,馬沅都是毫無懸念的次次甲等。
問題在每三年一次的于京察大計,從來都是吏部關老尚書的一畝三分地,即便還有其它衙門的輔官協同,而且官帽子都不小,但關老爺子是出了名的說一不二,大權獨攬。
馬沅將那些戶部郎官罵了個狗血淋頭,一個個罵過去,誰都跑不掉。
將那些郎官當孫子訓完之后,馬沅單獨留下了關翳然,看著那個年紀也不小了的下屬,馬沅百感交集,沒來由想起了眼前這個家伙的太爺爺。
“馬沅,從三品了。好消息呢,是你小子升官了,壞消息呢,是以后你的考評,就得看皇帝陛下的意思了。”
“不過你放心,陛下和國師那邊,我都還算能夠說上幾句話。”
在馬沅從吏部一步步升任侍郎的那幾年,確實有點難熬。
不是當官有多難,而是做人難啊。
一位吏部天官在官場上毫不掩飾的保駕護航,讓一位上柱國子弟承受了不少閑言蜚語。
在吏部的三年七遷,哪怕馬沅是鄱陽馬氏出身,誰不眼紅?
后來平調到了戶部,有次馬沅與一大撥官員在尚書屋內議事,氣得他一拍桌子,蹦出一句膾炙人口的官場名言。
“他娘的,老子承認自己是關老爺子的私生子,行了吧?!”
第二天朝會結束后,關老爺子專門喊住那個健步如飛的馬沅,語重心長道:“馬沅,以后這種話別瞎說,昨天的御書房議事,陛下和國師都有所耳聞了,國師還專門提了一嘴,陛下當時看我的眼神也不對勁啊。”
馬沅點點頭。
自己確實犯了官場忌諱。
不曾想關老爺子一巴掌打在馬沅后腦勺上,“虧得國師幫忙說了句公道話,說我生不出你這種歪瓜裂棗的崽兒。”
玩笑歸玩笑。
馬沅其實很清楚自己為何能夠在官場青云直上。
因為自己精通術算,對數字有一種天生的敏銳。
在馬沅還是以新科進士在戶部當差行走的時候,國師崔瀺私底下,曾經送給馬沅一大摞的術算典籍,還有額外一張紙,紙上寫了十道術算難題,以及十道類似科舉策題。
馬沅問道:“翳然,你覺得大驪還需要一位新國師嗎?”
關翳然一陣頭大,“馬叔叔,這種問題,問我一個冷板凳芝麻官做什么,你得問皇帝陛下去。”
也不喊什么尚書大人了,可以問答這個問題的,就只能是一對異姓叔侄了。
馬沅板起臉教訓道:“放你個屁,六部衙門,大小九卿,就屬我們戶部板凳最不冷。”
關翳然又開始翻箱倒柜,如今尚書大人的茶葉藏得是越來越隱蔽了,一邊找一邊隨口道:“誰官帽子大,嗓門就大。”
不愧是“馬尚書的私生子”,才敢如此言行無忌。
馬沅揉了揉臉頰,小王八蛋真是欠揍。
尚書大人背靠著椅子,桌上的案牘公文,分門別類,整整齊齊,所有書籍折子,連個褶皺都沒有的。
未必是大驪官場的文武官員,人人天生都想當個好官,都可以當個能臣干吏。
只是當廟堂有個人,年復一年,就那么冷眼看著所有人,而且誰都不知道那個人在想些什么,就由不得我們不當個好官了。
但是那個人,私底下卻對馬沅說,哪天他不在官場了,你們還能如此,才是真正正確的事功學問。
天下有兩三知己,可以不恨。
馬沅不敢說國師是自己的知己,更不敢以國師崔瀺的知己自居。
生平有一極快意事,不枉此生。
我馬沅身為一國計相,為大驪朝廷略盡綿薄之力,讓所向披靡的大驪鐵騎,戰事不曾兵餉短缺一兩銀子,戰后不曾克扣撫恤一兩銀子。
那么我馬沅不牛氣,誰算?
想到這里,尚書大人就覺得那個兔崽子的翻箱倒柜,也突然變得順眼幾分了。
馬沅瞥了眼桌上的一方抄手硯,說道:“硯無銘文,美中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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