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一十五章 月色-《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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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看李源瞧著跟自家那位景清大爺差不多,其實還是很不一樣的,前者只是懶散,其實心里邊什么事情都門兒清,至于后者,是真的缺心眼。
所以李源當這個龍亭侯,以后只會風生水起,不會被沈霖的靈源公府壓下一頭,如果換成陳靈均當家,估計就是每天大擺酒席,流水宴一場接一場,然后突然有天猛然發(fā)現(xiàn),啥,沒錢啦?
李源小心翼翼問道:“既然你的媳婦是寧姚,那么那個數(shù)座天下年輕十人之一的陳隱官?”
陳平安笑瞇瞇道:“你猜。”
李源踮起腳,拍了拍陳平安的肩膀,笑嘻嘻道:“陳公子,哪里酸?給你揉揉?”
陳平安板起臉說道:“放肆,喊陳山主?!?
來不及多看鳧水島幾眼,陳平安就離開了龍宮洞天。
乘坐符舟之時,陳平安抬頭瞥了眼那輪大日,按照當年李柳的泄露天機,懸空的那輪大日雛形,是濟瀆中祠年復一年的香火精華凝聚而成,李柳對此不以為然,直接給了個“胚子粗糙,不得其法”的評價,說哪怕再給水龍宗萬年光陰的打磨,也比不過醇儒陳淳安肩頭所挑起的日月。
陳平安收回視線,以心聲與寧姚說道:“我先前跟劉景龍?zhí)峒耙皇?,北俱蘆洲這么多年,都沒有出現(xiàn)一位飛升境劍修?!?
北俱蘆洲劍修如云,照理說是浩然九洲當中,最應該出現(xiàn)一位、甚至兩位飛升境劍修的地方。
其中一個最重要的原因,當然與北俱蘆洲劍修趕赴劍氣長城有關,劍修或者在那邊戰(zhàn)死,或者大道斷絕,或者重傷,人數(shù)實在太多,比如劉景龍的師父,當時是仙人境的上任宗主韓槐子,原本只要留在太徽劍宗,就有希望躋身飛升境。
哪怕此地劍修眾多,難免會均攤一洲劍道氣運,但是在此之外,肯定還有其他理由。
寧姚想了想,“北邊的白裳,如此惜命,他肯定有所圖謀,比如想要成為一個底子極好的飛升境劍修,想要在北俱蘆洲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然后一鼓作氣奔著十四境劍修去?!?
其實寧姚只要愿意認真去想某個事情,她的見解,往往就會極其精準。
“之前聽裴錢說過,白裳曾經(jīng)與清涼宗賀小涼撂下一句話,說要讓賀小涼一輩子無法躋身飛升境。白裳此人,絕不會故意說些聳人聽聞的狠話。”
“此人開宗立派多年,又在仙人境停滯數(shù)百年之久,依舊只肯收取一位嫡傳弟子,如果換成是我,肯定是早已將飛升境視為囊中物,所以才會覺得與其分心勞神,要經(jīng)常與庶務打交道,不如自己一人煉劍,更有長遠收益。”
“白裳早年在劍氣長城的口碑,算不得多好,卻也不差,不像是個遞劍含糊的人,他之所以會錯過先前劍氣長城的那場大戰(zhàn),只是等到蠻荒天下打到了老龍城,才跟隨天君謝實,一起走了趟寶瓶洲,說不定白裳就是在等,賭上所有劍修聲譽不要了,都要留在北俱蘆洲,等待某個更能旱澇保收的破境契機?!?
陳平安點點頭,陷入沉思。
寧姚神色有些別扭,還是以心聲直截了當說道:“我去浮萍劍湖,只是因為那邊有酈采,和陳李、高幼清這兩個家鄉(xiāng)晚輩?!?
看似沒頭沒腦的蹦出一句莫名其妙的。
陳平安回過神,笑道:“明白。”
寧姚笑道:“不會偷偷記裴錢的賬吧?”
陳平安疑惑道:“無緣無故的,怎么說?”
寧姚點頭道:“原來是揣著明白裝糊涂?!?
陳平安作勢要抱過她肩頭,被寧姚一手輕輕推開,狠狠瞪了眼他。
在渡口歸還木質(zhì)印章的時候,那位笑意盈盈的水龍宗女修,身邊站著一位北宗掌律修士,神色恭敬,與陳平安以心聲說了一事。
木奴渡之外,三人在大瀆畔現(xiàn)身,是宗主孫結,元嬰境供奉武靈亭,祖師堂嫡傳弟子白璧。
陳平安先在渡口飛劍傳信一封給彩雀府,然后御風去見宗主孫結。
陳平安其實認得那位宗主親傳的女修,還知道她是芙蕖國豪閥出身,之所以記憶深刻,不是因為前后見過兩次的緣故,而是她擁有一套十八顆水龍宗祖師堂賜下的壓勝花錢,還有一把名為“散雪”的古琴,當年在那處秘境遺址內(nèi),白璧曾與彩雀府孫清打得有聲有色。
白璧卻沒有認出當年那個抱住一棵竹子不松手的“老修士”。
宗主孫結所送之物,是一對水龍宗深潭禁地才有的牛吼魚,此物實打?qū)嵉陌倌暌挥?,極為稀少。關鍵孫結誠意十足,直接送出了一對,雌雄皆有,就更加難得了。故而就連李源都有些刮目相看,畢竟一個不小心,天底下可就不光是水龍宗才出產(chǎn)牛吼魚了。
所以陳平安主動說道:“孫宗主,以后但凡有事,有那用得著的地方,懇請一定飛劍傳信寶瓶洲落魄山,能幫忙的,我們絕不推脫?!?
不單單是禮物貴重,陳平安才有此說,更多還是因為龍宮洞天內(nèi)的金玉齋醮一事。
孫結抱拳道謝,然后忍不住問道:“可是披云山旁邊的落魄山?”
先前議事堂內(nèi),李源只說此人是一位宗主,可沒有說山門根腳。
不過孫結也只當是這位別洲宗主的客氣話,沒有太過當真,畢竟雙方都不在一洲山河之內(nèi)。水龍宗修士一向規(guī)矩行事,與人結緣不結怨。何況水龍宗的山上盟友,可不光是浮萍劍湖和大源崇玄署。
陳平安笑著點頭,“與魏山君有些私誼,照拂我家山頭極多,之前能夠僥幸躋身宗門,魏山君出力極多。”
武靈亭心中恍然,難怪,原來是傍上了一洲北岳大山君的披云山魏檗。
這位野修出身的水龍宗供奉,至今還不曉得自己的嫡傳弟子到底去了哪里,更想不到眼前這個家伙,剛好對此一清二楚,其實是去了青冥天下的大玄都觀。
裴錢神色古怪。有件事,她到現(xiàn)在,都沒敢跟師父說半個字,比如魏夜游的這個綽號,到底是怎么來的。
小米粒既失落,自家落魄山,咋個還不如魏山君的披云山名氣大呢,又替魏山君高興得很,了不得了不得,披云山的名氣大如渡船哩,都飄到水龍宗這邊來了。
小米粒打定主意回家之后,她得與魏山君說道說道,開心開心,多嗑瓜子。
一行人之后御風趕赴骸骨灘,不過在去披麻宗木衣山之前,陳平安帶著寧姚她們繞遠路,先去了一趟位于一洲最南端的南山寺,請香之前,陳平安讓白發(fā)童子在外邊等著,后者點點頭,畢竟是佛門寺廟,它生前既有青冥天下的道官譜牒身份,如今又是一頭化外天魔,無論哪個身份,都不宜入廟燒香。
南山寺鋪設一條入海神道,矗立有一尊觀音菩薩像。
裴錢摘下竹箱,放好行山杖,跪地磕頭,小米粒就跟著裴錢一起磕頭。
陳平安雙手捧香,高高舉過頭頂,閉上眼睛,在心中默默許愿。
寧姚也許了個愿。
之后陳平安還在一處名叫妙金山的地方,種下了兩棵菩提樹。
南山寺外,白發(fā)童子仰頭望向那尊菩薩像,猶豫了一下,還是閉上眼睛,雙手合十,為某人祈福。
但愿。
跋山涉水,風景秀麗。久別重逢,故人無恙。
入廟燒香,有求有應。異鄉(xiāng)游子,又逢佳節(jié)。
————
今天騎龍巷的鋪子外邊,好像拉起了一張雨幕。
目盲老道人趴在柜臺上,青衣小童踩在一張小板凳上,倆好兄弟,喝點小酒打打牙祭。
早些年還是黑炭小丫頭的裴錢,那會兒還在學塾上課呢,每逢下雨天,都會帶著小米粒,腳踩臺階上的雨水,裴錢美其名曰走龍門。陳靈均覺得幼稚得很,就只與她們走過一次。
哥倆聊著聊著,就說到了山上修行一事的大不易,陳靈均抹了把嘴,感慨道:“賈老哥,我這輩子修行路上,資質(zhì)太好,么得什么風雨坎坷,唯獨到了小鎮(zhèn)這邊,有過幾次大兇險,差點就被人一拳打得白日飛升了。如今想來,膽氣雄壯如我這般,還是有幾分后怕啊?!?
當面罵阮邛,拍陸沉肩膀,公然叫板竹樓二樓那位崔前輩,一樁樁一件件的,哪個不是壯舉?陳大爺都不樂意多說。
陳靈均與賈晟酒碗磕碰一下,一飲而盡,抬起一手,雙指黏在一起,“虧得我福緣深厚,自己也機靈,才能次次化險為夷。說真的,但凡我不夠聰明那么一點點,就要懸了?!?
不用想,只要有那么一著不慎,在這處處藏龍臥虎的北岳地界,估計就再沒什么御江浪里小白條,落魄山上小龍王了。
陳靈均抬起酒碗,“好漢不提當年勇,豪情壯志,都是過去的事了,咱哥倆如今都混得不錯,得提一碗。
賈晟陪著陳靈均又喝過一碗,發(fā)現(xiàn)柜臺上邊的佐酒菜,所剩不多了,立即扯開嗓子,讓徒弟酒兒去后廚再整倆小菜,然后老道士感慨不已,“都不去談景清老弟如今的境界,只說景清老弟的謀略,老哥我走遍了一洲山水的江湖,也是生平僅見的好,出類拔萃的好啊,要是問怎么個好?呵,講究大了去。”
陳靈均立即給賈晟倒了一碗酒,接話道:“怎么個好?老哥你給說道說道,我這人過于謙虛了,總喜歡妄自菲薄,我家老爺勸我改改,我也如何都改不過來,所以比較難看到自己身上的優(yōu)點。”
賈晟都不用打什么腹稿,肺腑之言,誠摯之語,需要醞釀嗎?早就都在酒水里了,抿了一口酒,娓娓道來:“一般人根本就看不出的好,就是這么個深藏不露的好。老話怎么說來著,頭等聰明人,得有個笨相,絕不能讓旁人隨便那么瞅一眼,就覺得伶俐,機靈,心眼多,那就落了下乘嘍,景清老弟卻不然,平時半點不顯,一遇到緊要關頭,男兒擔當,仙師城府,江湖義氣,豪杰氣概,一股腦兒涌來,擋都擋不住,是也不是?”
陳靈均小雞啄米,“是是是,必須是?!?
他撇撇嘴,嘿嘿笑道:“曹晴朗就是因為不會說話,不符合咱們落魄山的門風,才會被發(fā)配了桐葉洲,可憐可憐,可憐啊。”
賈晟一手持碗,一手捻須點頭,“空有學識,不會說話,這怎么成。景清老弟,此事其實得怨你啊,你在山上,怎就不與他多聊聊,曹晴朗這娃兒,是個極有慧根的讀書種子,不然也當不成山主的得意學生,稍稍欠缺的,就是這些個書上不教的人情世故了,陳老弟你自己說說,是不是得怨你?”
“唉,這么一說,真得怨我?!?
“那咱哥倆再走一個?!?
鋪子里邊那哥倆,好像次次喝酒都能不缺個說法,也算獨一份了。
門外檐下,青衫長褂的姜尚真,一身雪白長袍的崔東山,還有個名叫花生的少女,雖然三人都沒在門口露頭,不過其實已經(jīng)站在外邊聽了里邊嘮嗑半天了。
姜尚真佩服不已,“咱們騎龍巷這位賈老哥,不開口就是真人不露相,一開口就是個頂會聊天的,我都要甘拜下風?!?
崔東山笑道:“等會兒咱們進鋪子,賈老神仙只會更會聊天?!?
姜尚真說道:“看得明白的人,往往活得不明白。這位賈老哥目盲卻心明,所以才能活得通透。”
崔東山點點頭,蹲下身。
眉心一粒紅痣的白衣少年,看著鋪子檐外的灰色的雨幕。
姜尚真笑問道:“朱先生和種夫子,何時破境?”
崔東山搖搖頭,伸出手掌接雨水,說道:“都很難說?!?
少女花生,一直幫身邊的崔東山撐著傘,瞥了眼那個雙鬢霜白的中年男人,真是個古怪人。
既能說那無心之語最傷人,有劍戟戳心之痛,讓聽者只恨有心。也會在來這落魄山的半路途中,對一個偶然相逢的山上仙子,言語冒犯,女子當時踩水凌波而行,手指旋轉(zhuǎn)一支竹笛。他便在岸邊大聲詢問,姑娘是否名叫姍姍,那女子轉(zhuǎn)過頭,一臉疑惑,顯然不知他為何有此問。他便笑言,姑娘你若是不叫姍姍,為何在我人生道路上,姍姍來遲。
花生看得真切,那位多半是在山中修道的仙子,惱得差點就要動手打人,深呼吸一口,才沒理睬,只是轉(zhuǎn)身急急御風離去。
結果那個男人竟然還在那邊自顧自感慨一句,她跑起來的時候,她小鹿亂撞,我心如撞鹿。
崔東山站起身,跨過門檻進了鋪子,兩只雪白大袖甩得飛起,大笑道:“哎呦喂,正喝酒呢,不會掃了老神仙的酒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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