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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零七章 木人啞語-《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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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實這句話,顧清崧是說給自己聽的。不然陳平安畢恭畢敬喊他一聲顧老祖,顧老仙君,又有什么問題?

    或者論別個輩分,那么他該算與桂夫人一輩,你陳平安喊桂夫人一聲姨,可不就是他的晚輩?

    說不得哪天,這小子就要喊自己一聲姨夫呢。

    這么一想,顧清崧就覺得哪怕今夜喊他陳兄弟,陳大爺,都不虧。

    反正以后都會還回來。到時候帶著已成道侶的桂夫人,然后就待在落魄山不挪窩了,每天有事沒事就去這小子眼前晃悠。

    陳平安笑問道:“桂夫人討不討厭你?”

    老舟子理直氣壯道:“當然不討厭。喜不喜歡我,暫時不好說。”

    原本只要這位顧清崧顧老神仙,說個討厭,陳平安就可以三言兩語,將其打發(fā)走了。

    比如要想讓桂夫人喜歡你,第一步,是先不討厭,如何不討厭,就是在遠處默默喜歡,如此一來,桂夫人也能得個清凈,還不耽誤顧清崧繼續(xù)喜歡桂夫人。結(jié)果顧清崧來了這么句,陳平安就只好改變路數(shù),換了個問題,說得很人之常情,“桂夫人是我的長輩,你覺得我教你去怎么喜歡她,合適嗎?”

    顧清崧皺眉道:“少廢話,教了學問,我給你錢?!?

    扯啥,不就是要錢嗎?我有。

    在那遼闊無垠的四海水域,單槍匹馬逛蕩了那么多年,連那肥婆娘的淥水坑官吏,只要海上見著了我,都要主動讓路,乖乖避其鋒芒。

    更別談早年雨龍宗女修這些小蝦米了。老子隨便一竹蒿下去,能在海上激起萬丈浪。

    你小子去文廟隨便翻翻老黃歷,當初是哪位豪杰,水淹十八島,還能不傷一人?

    陳平安自然不會真的教這個老舟子什么“道法”,就隨便扯了幾句,不過顧清崧從頭到尾豎耳聆聽狀,時不時點頭,看樣子,誤打誤撞,真說到心坎上邊去了?

    顧清崧最后說道:“說吧,你小子想要啥,別整虛的,我沒空陪你兜圈子?!?

    陳平安開誠布公道:“我想與前輩請教一門壓箱底的保命遁術(shù)?!?

    道理再簡單不過了,就顧清崧這么個脾氣,如果沒有幾種看家本領(lǐng),絕對不會只是從仙人跌境為玉璞這么“輕松”。

    顧清崧猶豫起來,要是桂夫人想學,他肯定傾囊相授,桂夫人之外,他不太樂意,這可是壓箱底的本事。

    顧清崧沒好氣道:“我當下叫啥名?”

    陳平安只得說道:“顧清崧?!?

    老舟子嗤笑道:“我看你小子的腦袋瓜子,沒外界傳聞那么靈光?!?

    顧清崧,回顧青水山松。

    在浩然隱蔽處,找條不出名的江河,找棵古松,將兩者煉化了就成。

    陳平安先前是有猜測的,只是哪怕驗證心中所想,依舊不宜道破天機。

    畢竟關(guān)鍵所在,還是道訣內(nèi)容。只是知其然,不知所以然,毫無意義。

    顧清崧便說了其中玄妙,沾沾自喜道:“想不到吧?”

    陳平安一臉錯愕,只是并不過火,驚訝之余,略帶幾分佩服,小有垂涎。

    不料顧清崧瞥了眼年輕隱官,吐了口唾沫,罵罵咧咧,他娘的,小子賊精。

    陳平安這下子真的有些疑惑了,顧清崧是怎么看出來的。

    顧清崧沒好氣道:“別瞎猜了,我有一門自己悟出的秘法,可以分清個粗糙的是非?!?

    不然你以為當年,我為何能夠被師父選中,幫著撐船出海?難道因為我好騙錢嗎?

    陳平安想了想,還是放棄求道訣的念頭,轉(zhuǎn)移話題,問道:“顧前輩,為何對桂夫人如此念念不忘?”

    顧清崧沉默許久,嘆了口氣,說道:“見到她之前,讓我做夢都夢不到那么好看的姑娘。”

    陳平安抱拳笑道:“那我就不送前輩了?!?

    顧清崧疑惑道:“不學這門神通了?”

    陳平安搖搖頭,“算了,不強求。只希望以后顧前輩遇到了落魄山子弟,愿意多照拂幾分。”

    顧清崧點點頭,“不曾想你小子還是個厚道人,這事可以答應(yīng),就以千年為期限好了,以后只要遇到了落魄山的修士、武夫,一般情況我不搭理,可只要是危急關(guān)頭,我都會出手相助?!?

    陳平安抱拳致謝。

    顧清崧擺擺手,急匆匆離開功德林,追上了一條渡船,找到了重返寶瓶洲的桂夫人,老舟子與她說了一番掏心窩子的話。

    大致意思,就是之前做了好些蠢事,在桂花島,在夜航船,都是他不懂分寸。保證再不會有這么一廂情愿的事情。以前是沒想明白,如今開竅了,覺得真正的喜歡一個人,總不能只是自己瞎喜歡。

    桂夫人神色自若,不過難得沒有打斷老舟子的言語,還幾分認真眼神。

    不過她心中一笑,今天仙槎如此會說話,肯定是陳平安那小子的功勞了。

    相信很快老龍城桂花島那邊,就會收到一封陳平安專程解釋此事的道歉信。

    其實不用如此,她又不傻,猜也猜得到。

    就仙槎這脾氣,在浩然天下,能聽進去誰的道理?禮圣的,估計愿意聽,或是李希圣和周禮的,也愿意。只不過這三位,肯定都不會這么教仙槎說話。

    桂夫人其實倒不是真被這些言語給打動了,而是覺得這個老舟子,愿意這么大費周章,折騰來折騰去,挺不容易的。

    她最后還是柔聲道:“仙槎,不能回應(yīng)你的喜歡,對不住了?!?

    老舟子撓撓頭,說了句就只是自己想法的真心話,“么的事,么的事,只要別覺得我煩,我就很高興了?!?

    桂夫人嘆了口氣,“你在桂花島也是有嫡傳弟子的人,偶爾去那邊坐坐,爭取幫他早些破境?!?

    作為南岳山君的范峻茂,跌境極多,范家如今也確實急需一位新的上五境供奉了。

    桂夫人提醒道:“別多想?!?

    仙槎斬釘截鐵道:“不多想!”

    誤會個啥,豈會誤會,這可不就是八字有一撇了嘛!

    陳兄弟,哦不對,陳大爺,你真他娘的有點道行??!

    早知道在功德林那邊,自己就不吝嗇那門神通了。

    桂夫人一看就知道這家伙誤會了,不過也懶得多說什么。

    老舟子仙槎離開渡船后,通過陸沉留給他的幾道獨門秘法,先縮地山河,神通廣大,猶勝尋常的飛升境,再急匆匆撐船出海,倏忽之間,就萬里又萬里,準確找到了那條夜航船,開始死纏爛打,非要登船,還信誓旦旦保證自己絕不胡來。

    只說找尋夜航船一事,仙槎可以說是浩然天下最擅長之人。

    船主張夫子在船頭現(xiàn)身,俯瞰大海之上的那一葉扁舟,笑著打趣道:“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不是說求你都不來嗎?”

    仙槎手持竹蒿,理直氣壯反問道:“你求我了嗎?”

    求了就不來,沒求我就來。

    張夫子一時間啞口無言。

    仙槎說道:“我只找靈犀城李夫人,與她說句話就走?!?

    張夫子笑問道:“求她幫桂夫人寫篇詞?”

    老舟子埋怨道:“張船主你恁大歲數(shù)的人了,你咋個也這么喜歡問東問西的,開門讓了路,就待一邊涼快去?!?

    一番糾纏不休過后,老舟子順利到了靈犀城那邊,真就只說了一句話就要走。

    然后老舟子扯開嗓門喊道:“船主?”

    沒有回應(yīng)。

    “張先生,人呢?別裝聾作啞了,我曉得你在?!?

    還是天地寂靜。

    于是老舟子開始破口大罵,“你大爺?shù)?,倒是讓我下船啊。再這么不仗義,山高水長的,以后記得給我小心點……”

    仙槎第一次游歷夜航船,當時身邊有陸沉,自然是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后來第二次登船,是李夫人覺得煩,請求船主將此人打發(fā)下船。

    這一次,下船懸了。不曾想仙槎冷笑一聲,竟是憑借那門沒有傳授給陳平安的秘法,直接離開了渡船,不過受傷不輕,跌境還不至于,但是至少消磨掉辛苦百年存神煉氣的道行。

    李夫人笑道:“一定會被記仇的。”

    張夫子說道:“不管他?!?

    他好奇問道:“先前仙槎說了什么?”

    作為船主,不是無法聽見,只是出乎對靈犀城的禮敬,故意沒去聽。

    李夫人說道:“他與我建議了一個城主人選?!?

    張夫子說道:“陳平安?”

    李夫人點點頭。

    張夫子笑道:“從表面上看,他最不適合靈犀城。”

    夜航船準備新開辟出四城,城池數(shù)量會從十二變成十六。他最早的設(shè)想,其實是讓陳平安占據(jù)新城之一。

    張夫子轉(zhuǎn)過頭,問道:“就這么想要遠游?”

    而且這位女子的此次遠游,會是與天地作別。

    她點點頭,說道:“是在渡船上,才得知船主的那篇散文,湖中人鳥聲俱絕,天云山水共一白,人舟亭芥子兩三粒……我久在臨安,都不曾知道那邊的雪景,可以如此動人。所以打算看完一場大雪就走,‘強飲三大白而別’,就是不知道我有無這個酒量了?!?

    張夫子問道:“靈犀怎么辦?”

    李夫人說道:“留在這里好了。人生才剛剛開始,不該就此結(jié)束。”

    喜歡雙手籠袖的鹿角少年,伸手出袖,與張夫子作揖請求道:“船主,我可以陪著主人一起下船嗎?以后也未必會登船了。”

    張夫子笑著點頭道:“有何不可。天底下最自由之物,就是學問。不管靈犀身在何處,其實不都在夜航船?”

    李夫人與鹿角少年,一同向這位船主,作揖致謝告別。

    張夫子大笑過后,鄭重其事作揖還禮,輕聲道:“此生有幸得見臨安先生。”

    ————

    白玉京頂樓,陸沉坐在欄桿上,學那江湖武夫抱拳,使勁晃蕩幾下,笑道:“恭喜師兄,要的真無敵了。”

    余斗轉(zhuǎn)過頭,發(fā)現(xiàn)這個師弟,嬉皮笑臉說著打趣言語,但是一雙眼眸,如古井幽玄。

    他問道:“何解?”

    陸沉揉著下巴,“無解。船到橋頭自然直。”

    余斗冷笑道:“這不是你在這邊磨蹭不去天外天的理由?!?

    陸沉叫苦不迭,“實在是不愿去啊,盡是苦力活,咱們青冥天下,到底能不能冒出個天縱奇才,一勞永逸解決掉那個難題?”

    余斗不言語。

    知道師弟陸沉是在埋怨自己當年的那次出手,問劍大玄都觀。

    ————

    山海宗那邊的崖畔。

    納蘭先秀將那煙桿別在腰間,起身說道:“走了?!?

    少女飛翠幫著小姑娘卷起那張竹席,小姑娘一邊忙碌,一邊去那青衫客說道:“劍仙,你別忘了啊,咱倆是朋友了,以后相互多串門?!?

    陳平安笑著答應(yīng)下來。

    小姑娘最后捧著卷起的竹席,大搖大擺離去,只是她沒來由想起當年的那場分別,就腳步慢了下來。

    當時小姑娘被一個姐姐撿回了家,在后者的家鄉(xiāng),她們坐在那個“天”字的第一個筆畫上邊,后者居中而坐,看著不是那么遠的遠方,一個叫落魄山的地方。

    這會兒小姑娘瞥了眼天幕,紅了眼睛低下頭,抬起手臂擦了擦眼睛,悶悶道:“天底下最大的壞蛋,就是那個陳平安了?!?

    陳平安只是目視前方,望向大海,默然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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