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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零二章 見個老先生-《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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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竹林森如幬,有茅屋幾點。

    對峙雙方,一座茅屋的門口,是那大端王朝女子武神的大弟子,馬癯仙。

    訪客男子,身材修長,青衫長褂,腳穿布鞋,站在竹林中。

    從別處兩棟茅屋當中,分別走出兩位女子,面容年輕,但是真實歲數(shù)都已不小,她們是馬癯仙的兩位師妹,一位出身大端頂尖豪閥云幢竇氏,另外一位則是山澤野修出身,中途轉(zhuǎn)為純粹武夫,投軍入伍,最終在一場慘烈戰(zhàn)事中,被主持戰(zhàn)局的國師裴杯相中習(xí)武資質(zhì),收為弟子,武夫境界提升極快,勢如破竹。

    頭扎靈蛇髻的竇粉霞,背靠一棵青竹,意態(tài)慵懶,女子體態(tài)豐腴,這會兒她瞇眼微笑,仔細打量起那個來者不善的青衫男子。

    她方才在停步之前,彎腰從地上撿起了幾粒石子和幾片竹葉,這會兒靠著一竿青竹,抬起腳尖,輕輕戳地,一下一下。

    不遠處的師妹廖青靄,因為曾經(jīng)涉足修行,早早躋身洞府境,所以哪怕已是半百歲數(shù),依舊是少女容貌,腰肢極細,懸佩長刀。

    這三位同門,作為大師兄的馬癯仙,山巔境圓滿。

    竇粉霞和廖青靄,都是遠游境瓶頸的純粹武夫。

    三位純粹武夫,都有希望躋身十境。

    所以在外界眼中,若是將來一門之內(nèi),同時出現(xiàn)五位十境武夫,屆時大端王朝的武運之昌盛,可謂前無古人后無來者。

    清風(fēng)過竹林,遠處那一襲青衫,鬢角發(fā)絲微微拂動,衣袖輕搖,云水漣漪。

    恍惚間,此人好似躋身天人合一的幽玄境地。

    這一幕清靈畫卷,實在養(yǎng)眼,看得竇粉霞神采熠熠,好個久聞其名不見其面的年輕隱官,難怪在少年時,便能與自家小師弟在城頭上連打三場。

    廖青靄卻是臉若冰霜,對此人沒什么好感,打不過師弟,便趁著曹慈參加文廟議事,來找?guī)熜值穆闊窟@算怎么回事?

    馬癯仙笑問道:“陳平安,你是不是找錯人了。馬某人什么時候名氣這么大了?如果你只是想著問拳切磋,砥礪武道,別處不還有其他前輩高人?好像輪不到我吧。”

    陳平安搖頭道:“沒找錯人,就是找你。除非你不是馬癯仙。”

    當下文廟周邊,站在武道山巔的大宗師,明處暗處加在一起,約莫得有雙手之數(shù)。

    中土張條霞,寶瓶洲宋長鏡,北俱蘆洲王赴愬,桐葉洲吳殳,皚皚洲沛阿香……都是拳高一洲的十境武夫。

    馬癯仙雖然一向心高氣傲,卻不至于眼高于頂,覺得自己如今已經(jīng)能夠與這些前輩媲美。

    先前評選出來的數(shù)座天下年輕十人,眼前這位隱官第十一,憑借九境武夫和元嬰劍修的雙重身份,占據(jù)一席之地。

    只不過馬癯仙從師父和小師弟那邊得知,陳平安其實已經(jīng)在桐葉洲那邊躋身了十境。

    所以陳平安今天登門拜訪,看架勢還要與自己問拳,等于是以十境問九境,絕對不合理,贏了也不光彩。

    當然,陳平安真要執(zhí)意問拳,馬癯仙也不介意接拳。

    馬癯仙是大端武夫,更是崛起于卒伍的沙場武將,如今還統(tǒng)領(lǐng)著一支人數(shù)多達二十萬人的精銳邊軍。

    所以馬癯仙也懶得多想,笑問道:“怎么個問法?”

    “給你兩個選擇,輸了拳,先道歉認錯,再歸還一物。”

    陳平安說道:“輸拳不輸人,那就跌境,此生無望十境,以后我再與裴杯問拳,取回那件東西。”

    馬癯仙聽得一頭霧水,這都什么跟什么?道什么歉,與誰認錯?歸還何物?他與陳平安,根本就沒有任何交集。

    竇粉霞嫣然而笑,攥緊手中石子,抬起手背,抵住嘴唇,覺得這個年輕隱官,咄咄逼人得有些可愛了。

    廖青靄冷聲道:“陳平安,這里不是你可以隨便撒野的地方!”

    陳平安置若罔聞,只是朝馬癯仙伸出一只手掌,示意對方可以先出拳。

    恩怨分明,今日造訪,只與馬癯仙一人問拳,要以馬癯仙擅長的道理,在武夫拳腳上,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與什么大端王朝,與裴杯曹慈這對師徒,還有與竇、廖兩位女子武夫,自然都沒什么關(guān)系。但是如果有人一定要摻和其中,陳平安那就一并講了道理。

    廖青靄驟然間轉(zhuǎn)頭望向一處,滿臉不悅,竟然還有山上修士膽敢對此地遙遙掌觀山河。

    與此同時,竇粉霞笑嘻嘻抬手,指尖一片竹葉,一閃而逝,竹葉若袖珍飛劍,扯起筆直一線,青翠竹葉最終懸停在某處,好似劍修問劍一般。

    一位在鰲頭山仙府內(nèi)施展神通的仙人境修士,只得收掌撤回神通,在府邸內(nèi),仙人搖搖頭,苦笑幾分,他是大端王朝的一位皇家供奉,于情于理,都要對國師裴杯的幾位弟子,護短幾分。竹林茅舍那邊的三位武學(xué)宗師,可能當下還不太清楚問拳一方的根腳,大端仙人卻見識過鴛鴦渚那場風(fēng)波的首尾,知道那位青衫劍仙的厲害。

    而讓仙人苦笑不已的緣由,還有一個,就是那位青衫劍仙置身竹林中,那份氣度,實在瞧著熟悉,竟是與九真仙館仙人云杪的云水身,有幾分形似。

    不過事實上,馬癯仙三人雖然與陳平安都是第一次打照面,他們對這個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并非一無所知。

    一來少年時候的陳平安,在劍氣長城遇到了在那邊結(jié)茅練拳的曹慈,有過三戰(zhàn)三輸?shù)氖论E。再者陳平安后來收取的開山大弟子,一個名叫裴錢的年輕女子,單獨游歷中土神洲期間,曾經(jīng)去往大端王朝,找到了曹慈,自報名號,問拳四場,勝負毫無懸念,但是裴杯卻對這個姓氏相同的外鄉(xiāng)女子武夫,頗為欣賞,裴錢在國師府養(yǎng)傷的那段歲月里,就連裴錢每天的藥膳,都是裴杯親自調(diào)配的方子。

    竇粉霞笑容嫵媚,問道:“陳公子,能不能與你打個商量,在你跟馬癯仙打生打死之前,容我先與你問個一招半式,不算正兒八經(jīng)的問拳。”

    馬癯仙訓(xùn)斥道:“竇師妹,不要胡鬧!”

    竇粉霞卻已橫移數(shù)步,手中三粒石子迅猛丟出,又有數(shù)片竹葉快若飛劍,直奔那一襲青衫而去。

    她再伸手按在身旁那顆青竹上,竹葉簌簌而響,紛紛落下,一大團翠綠竹葉匯聚在空中,凝為一大團蒼翠顏色,仿佛祭出了數(shù)百把飛劍。

    陳平安左手一揮袖子,將那撲面而來的石子、竹葉隨手打散,再抬起右手,雙指并攏,輕輕一指,竇粉霞眉心處劍氣凜然,好似有一股沛然劍氣凝聚為一粒芥子,輕輕抵住了她的眉心,如訪客只站門口,卻不敲門,竇粉霞的整張白皙臉龐,微微漾開,頭上靈蛇發(fā)髻悄然松動。

    她再不敢有任何動作,那些失去武夫神意、純粹真氣支撐的竹葉,砰然散開,不少飄落在她發(fā)髻間、肩頭上,她一跺腳,露出少女嬌羞的模樣,哀怨道:“果然低兩境,根本沒的打。”

    竇粉霞拍了拍手掌,先前被陳平安一袖打碎的石子、竹葉消失處,一粒粒金光,被她一拍而散。

    陳平安心中了然,這個竇粉霞,是故意顯露身份的一位捉刀客,這一脈武學(xué),本身就是純粹武夫,卻又能夠通過秘法,天然壓勝武夫。同境武夫碰到她,就像練氣士遇到劍修,難纏至極,勝算極小。只不過捉刀客一脈武夫,好像只聽說青冥天下那邊有不少,浩然天下這邊卻罕有行跡。

    可惜就連學(xué)生崔東山對這門捉刀術(shù),也所知不詳,所以陳平安就學(xué)了點皮毛,只能拿來嚇唬嚇唬人,遇到生死一線的廝殺,是絕對沒機會使用的。

    竇粉霞笑意盈盈,依舊打量著那個氣定神閑的青衫客,暗中則聚音成線,與馬癯仙提醒道:“師兄,被我猜中了,陳平安除了是劍修,果然還是深藏不露的捉刀客,算是我的同行了。接下來的這場問拳,師兄一定要小心,怎么小心都不過分。”

    馬癯仙卻不太領(lǐng)情,一場問拳而已,生死自負,竇粉霞這般算計對方,自己輸了更窩囊,都不僅僅是技不如人,就與師妹答復(fù)道:“師妹不必如此花費心思。”

    竇粉霞神色自若,好像在于那個年輕隱官眉目傳情,可是與師兄的言語,卻是怒氣沖沖,“一看對方就不是個善茬,你都要被一個十境武夫問拳了,要什么臉不臉的,就你一個大老爺們最嬌氣!換成我是你,就三人一起悶了他!”

    陳平安笑了笑。

    大致猜出了竇粉霞的想法,只是也不當面道破。

    馬癯仙開始緩緩前行,對方都找上門了,自己作為距離山巔只差半步的九境圓滿武夫,師父名義上的大弟子,沒理由不領(lǐng)拳。

    裴杯原本有意這輩子只收取一名弟子,就是曹慈。

    是因為前些年大戰(zhàn)落幕,大端王朝的那位皇帝陛下,與裴杯開口請求一事,說自己是以一個最喜歡看江湖演義小說的老人,為自家江湖,與瞧著還很年輕的裴姑娘,求上一求。

    讓大端王朝以后的江湖,熱鬧些,高手多些,什么四大宗師,什么十大高手,都得有嘛。

    裴杯答應(yīng)了。

    所以如今裴杯才會名義上有了四位嫡傳,大弟子馬癯仙,竇粉霞,廖青靄,關(guān)門弟子曹慈。

    對內(nèi),曹慈除外三人,其實都只是裴杯的不記名弟子。曹慈依舊是那個開山大弟子,同時也是關(guān)門弟子。

    對外,因為曹慈年紀最小,就成了馬癯仙三人的小師弟。

    曹慈對這件事無所謂,但馬癯仙在內(nèi)的三位師兄師姐,都心知肚明,只有他們躋身了十境,才有機會,被師父真正視為嫡傳。

    陳平安始終站在原地,只是輕輕卷起兩只袖管。

    馬癯仙一步微沉,腳下泥地,出現(xiàn)些許塌陷,身形瞬間離開原地,馬癯仙一身沛然拳意洶涌傾瀉,那一襲青衫所在的四周大片竹林,同時向后倒去,千百竹竿彎出一個巨大弧度。

    陳平安紋絲不動,一手掌心抵住對方的頂心肘,向后滑出幾步,一手遞出,傾斜向上,托住馬癯仙下巴,驟然發(fā)力。

    馬癯仙猛然間一個轉(zhuǎn)頭,躲過陳平安那看似輕描淡寫、實則兇狠至極的隨手一提,屈膝擰腰墜肩,身形下沉,身形旋轉(zhuǎn),一腿橫掃,隨即不見青衫,只有大片青竹被攔腰而斷,馬癯仙站在空地上,遠處那一襲青衫,飄然落在一截斷竹頂端,一手握拳,一手負后,微笑道:“喜歡讓拳?只是年紀大,又不是境界高,不需要這么客套吧。”

    竇粉霞瞇起眼,換成自己,方才僅是年輕隱官那么一抬,她就肯定躲不過了,被結(jié)結(jié)實實打中,估計就已經(jīng)問拳結(jié)束,再乖乖養(yǎng)傷個把月。

    馬癯仙默不作聲,深呼吸一口氣,拉開一個拳架,有弓滿如月之神意,以這位九境武夫為圓心,四周竹林做俯首狀,瞬間彎下竿身,一時間崩碎聲響不絕于耳。

    竟然是汲取天地靈氣、再煉化為一口純粹真氣的拳法?這么一位武夫,與煉師何異?與練氣士對陣,豈不是等于天然坐鎮(zhèn)一座無法之地?

    馬癯仙一閃而逝,竇粉霞和廖青靄竟是無法捕捉到大師兄的蹤跡。

    只聽見雙方好似對拳一聲,如一串春雷炸響在竹林間,下一刻,就輪到馬癯仙站在了那一襲青衫站立處,出拳的那條胳膊微微顫抖,有血跡滲出衣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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