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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五十五章 報道先生歸也-《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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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當(dāng)陳平安說要將青峽島顧璨娘親送往龍泉郡后,關(guān)翳然卻沒有一口答應(yīng),而是公事公辦,說此事可大可小,他不好擅自決斷,必須上報給大將軍蘇高山。

    陳平安當(dāng)然沒有異議。

    這才是做事該有的規(guī)矩。

    人情混淆,公私不分,看似敲門磚走捷徑,人情往來無比順暢,暫時交情甘若醴,實則一個個遺患就留在人生道路上,說不定哪天就要報應(yīng)不爽。

    關(guān)翳然說一旬之內(nèi),最晚半個月,大將軍就會給一個答復(fù),無論好壞,他都會第一時間通知陳平安。

    聊過了公事。

    兩人又喝了頓酒,陳平安請客。

    如關(guān)翳然上次在石毫國郡城的城門口,這位大驪年輕修士開玩笑所說,什么都可以賴賬,可天王老子也不能欠他關(guān)翳然的酒。

    關(guān)翳然雖然是當(dāng)代大驪棟梁關(guān)氏家主的嫡玄孫,但是如陳平安先前所猜測那般,越是有抱負(fù)的官宦子弟,對于規(guī)矩二字,反而看得更重,換成是顧璨來此,關(guān)翳然極有可能會讓他直接吃個閉門羹,并且黃鶴之流,近期確實在關(guān)翳然這邊沒少吹耳旁風(fēng),用心險惡卻也算不得如何高明,關(guān)翳然一眼看穿,需知關(guān)氏可是大驪官場兩百年來的中流砥柱,對于這一套,實在是見得太多,關(guān)翳然甚至?xí)X得黃鶴之流,還是不夠聰明,哪怕可以用一個顧璨換取短期利益,可最少在他關(guān)翳然這條線,是別想要搭上了,其中得失,黃鶴可能想到了,但是眼前利益太過誘人,可能想不到,因為根本無法想象關(guān)翳然的家世之深厚,關(guān)翳然也從未對外人泄露自己的身份。

    不過這些內(nèi)幕,就像陳平安不曾在李芙蕖那邊泄露劉老成的提醒,關(guān)翳然哪怕再覺得陳平安投緣,也不會將黃鶴、素鱗島田湖君他們這伙人,拿出來作為閑聊佐酒的談資。

    一旬過后,池水城飛劍傳訊青峽島,關(guān)翳然告訴陳平安,大將軍蘇高山已經(jīng)親口答應(yīng)下來,顧璨之母,能夠乘坐仙家渡船返回龍泉郡,但是不許攜帶太多神仙錢、或是青峽島密庫珍寶,同時作為交換,陳平安必須交出大驪太平無事牌,歸還大驪,并且在禮部衙門那邊銷檔,等于徹底失去了大驪頭等修士的護身符,以后再想要獲得一塊,就得靠功勛換取。

    陳平安一樣毫不猶豫答應(yīng)下來。

    在春庭府那邊,婦人突然聽到這個消息后,如遭雷擊,如聞天大的噩耗。

    稍稍穩(wěn)定心神之后,看到陳平安和顧璨默契地都不說話,婦人似乎認(rèn)命,便詢問陳平安,顧璨怎么辦,還說如果顧璨不一起離開書簡湖的話,她就死也不會離開青峽島。

    顧璨望向陳平安。

    陳平安說道:“可以一起離開,書簡湖以南的群山之行,我可以自己去。”

    顧璨問道:“我娘親這趟返回泥瓶巷,安穩(wěn)嗎?”

    陳平安點頭道:“蘇高山也好,關(guān)翳然也罷,只要答應(yīng)了,就可以相信。如果實在不放心,我也希望你能夠陪著你娘一起回去,有些事情,你只要誠心想做,都來得及。”

    顧璨陷入沉思。

    婦人怯生生問道:“以后還能回來嗎?”

    陳平安說道:“是有這個機會的,但是我現(xiàn)在不敢保證。”

    之后婦人又詢問了返鄉(xiāng)的諸多細(xì)節(jié),陳平安一一答復(fù),顯然她想到的,陳平安都想到了,甚至婦人沒有想到的,他也想到了。

    這讓心如刀割的婦人稍稍心情舒坦幾分。

    能夠帶走春庭府的一部分積蓄,比如一大堆神仙錢,還能夠揀選出五到六位府上婢女,字畫古玩,也有三大箱子的份額。更能夠從青峽島密庫房由著她親自挑選靈器十件,法寶一件。

    之后婦人就是好似螞蟻搬家,斗志昂然,煥發(fā)出一種類似當(dāng)年在泥瓶巷燕子銜泥、添補家用的光彩。

    陳平安已經(jīng)不去管這些,都是顧璨一直陪著她。

    最終顧璨來山門口屋子找到陳平安,說他打算陪著娘親走這一趟,不然還是不放心。

    陳平安笑著答應(yīng)下來。

    兩人坐在陳平安親手打造的小竹椅上,曬著冬日的和煦陽光。

    顧璨問道:“你就不怕我一去不回嗎?”

    陳平安搖搖頭:“我最怕的事情都發(fā)生了,也面對了,就很難再去失望了。”

    顧璨手里邊拎著那個陳平安先前遞過來的炭籠手爐,“對不起。”

    陳平安笑道:“一樣的,我當(dāng)時也做了最壞的打算,之前我便一樣跟你說了,我與一位姑娘有過十年之約,如果真要在書簡湖耗上那么多年,我也會離開一段時間,走一趟倒懸山和劍氣長城,見過了她,與她原原本本說過了事情緣由,再返回書簡湖,你當(dāng)是怎么說來著?去吧,只要真的還會回來,十年百年之后,晚一些,都沒有關(guān)系的。”

    陳平安轉(zhuǎn)過頭,“但是事先說好,你如果來得晚,還不如干脆不來。”

    顧璨點頭道:“不會的。信我一次。”

    陳平安點了點頭。

    今年年末,書簡湖一場雪也未下。

    一天,素鱗島田湖君親自讓人將一艘青峽島樓船停靠渡口,婦人帶著六位最討歡心的丫鬟婢女,以及一只只箱子,上了渡船。

    陳平安陪著顧璨一起站在船頭。

    田湖君除了一開始打招呼,沒有再露面,不知道是審時度勢,還是心懷愧疚,總之沒有出現(xiàn)。

    顧璨輕聲問道:“為了這件事,又破費了吧。”

    陳平安拎著那只炭籠取暖,“以前大晚上幫你家爭水,給人打過不少次。甚至當(dāng)了窯工后,由于一有空就回小鎮(zhèn)幫你家干農(nóng)活,傳出來的閑言閑語,話語難聽得讓我當(dāng)年差點沒崩潰,那種難受,一點不比現(xiàn)在付出一些身外物好受,其實還會更難熬。會讓我束手束腳,覺得幫忙也不是,不幫忙也不是,怎么都是錯。”

    顧璨對于這些長舌婦的嚼舌頭,其實一直不太在乎,用肩頭輕輕撞了一下陳平安,“陳平安,告訴你一個秘密,其實當(dāng)年我一直覺得,你真要做了我爹,其實也不壞,換成其他男人,敢進我家門,看我不往他飯碗里撒尿,往他家里米缸潑糞。”

    陳平安瞬間黑著臉,一巴掌使勁拍在顧璨腦袋上。

    顧璨嬉皮笑臉道:“玩笑話,別當(dāng)真。”

    隨即顧璨有些黯然,“說實話,我對那個爹,真沒有半點印象了。都不知道見了面,還能說什么。”

    陳平安嘆息一聲,“慢慢來吧。”

    到了池水城,關(guān)翳然親自迎接,與下船后的陳平安相談甚歡,這讓待在頂樓船艙內(nèi)的田湖君,有些訝異。

    顧璨與陳平安離別之情,說道:“放心,我會很快趕回來,說不定你可以比預(yù)期更早一些,離開書簡湖,然后去做你自己的事情。”

    陳平安拎著炭籠,點點頭,目送他們一行人離去,池水城范氏白玉廣場上,已經(jīng)停有一艘蘇高山親自調(diào)度的仙家渡船,有一位金丹修士坐鎮(zhèn)其中,此外還有兩位隨軍修士。

    如今整個寶瓶洲北部,都是大驪版圖,其實哪怕沒有金丹地仙,也不會有太大的風(fēng)險。

    渡船緩緩升空。

    陳平安收回視線,關(guān)翳然站在旁邊,笑道:“你的事情,先前只是有所耳聞,知道青峽島有個奇怪的賬房先生,沒怎么上心,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原來是你后,我近期便挑了些柳絮島邸報,以及抽調(diào)了一些綠波亭諜報,深入了解了一下,不得不說,真是個最笨的法子了。”

    陳平安笑道:“磨磚作鏡,積雪為糧,萬一真成了呢?”

    關(guān)翳然說道:“不過若非如此,我也不會壯著膽子多寫一封信給大將軍,斗膽催促一番。這可不是邀功,更不是自夸,而是現(xiàn)在我還后怕不已,你是不曉得咱們大將軍的脾氣,我當(dāng)年最早的老伍長,如今也算是個實權(quán)將軍了,加上我當(dāng)下的頂頭上司,平日里對咱們吹胡子瞪眼睛,跟老丈人見女婿似的,怎么看怎么不順眼,結(jié)果等他們自己見著了大將軍,一個個跟耗子見著了貓,一個比一個會溜須拍馬,都不帶臉紅的,所以我必須跟你討要一兩壺酒喝,壓壓驚。”

    陳平安哈哈大笑,與關(guān)翳然還有他的幾位朋友,一起喝了頓酒,酒都是陳平安出的,他們這幫窮光蛋就跟范氏要了幾碟子佐酒小菜,由于有規(guī)矩在,坐擁金山銀山,誰都沒敢大魚大肉,也就只能沾關(guān)翳然的光,好不容易逮住了一個冤大頭,就使勁薅羊毛,一點不手軟,一個名為虞山房的青壯漢子,亦是隨軍修士,只不過石毫國郡城那會兒,與關(guān)翳然還是品秩相當(dāng),這會兒就是下屬了,漢子抱怨不已,說關(guān)翳然這個臭小白臉就是投了個好胎,他不服氣。關(guān)翳然搖頭晃腦,嬉皮笑臉,說著不服你來打我啊。

    結(jié)果虞山房猶豫了半天,就是輕輕一拳“摸”在關(guān)翳然肩頭,然后嘿嘿笑著,變?nèi)瓰檎疲p輕擦拭一番,說關(guān)大將軍最小肚雞腸了,殺敵的本事不大,記仇的本事不小,我哪敢啊。

    看著他們袍澤之間的插科打諢,陳平安只是笑著喝酒。

    然后關(guān)翳然說了一樁石毫國趣聞。

    其實算是他們這伙人的糗事。

    當(dāng)時郡城那邊,竟然有個剛剛舉家從京城搬到城中的迂腐老書生,聽說家世很大,只是落魄了兩代人,已經(jīng)遠(yuǎn)遠(yuǎn)不如從前了,就連郡城那邊的石毫國本土官員,都不當(dāng)回事,這戶人家,死活不愿意張貼大驪門神。

    于是氣呼呼的虞山房就親自帶兵登門,結(jié)果瞧見了至今難忘的一幕。

    虞山房當(dāng)下說起的時候,還是唏噓不已,狠狠喝了一口酒。

    那一天。

    一位雙眼近瞎的老人,一襲清洗到近乎灰白的老舊青衫,正襟危坐于大堂之中,老人就這么獨自一人,坐在那里。

    已經(jīng)瞧不清楚大驪甲士,但是鐵甲錚錚作響,還有那腳步聲,都是一種足夠讓石毫國郡守都心驚膽戰(zhàn)的沙場氣勢。

    但是虞山房在十余大驪精銳都沒有想到,不等他們開口,那個老書生就以最字正腔圓的大驪官話冷笑道:“崔瀺就是這么教你們打天下的?!齊靜春就是這么教你們道理的?!好一個威風(fēng)八面的大驪鐵騎,好一個聽了山崖書院百年瑯瑯書聲的大驪!”

    儒衫老人猛然一拍桌把手,竭力瞪大眼睛,對那些大驪校尉和武卒怒目而視,“我倒要看看,這樣的狗屁大驪,能夠蹦跶幾年!”

    老人站起身,更是伸出手指,對著那幫披掛鐵甲的大驪精銳,一通怒罵。

    罵得虞山房憋屈不已,可是最終始終連同他在內(nèi),一兵一卒,無一人抽刀出鞘,甚至一句狠話都沒有撂。

    就這么離開了那座府邸,并且不許任何人騷擾這座府邸。

    關(guān)翳然知曉后,親自寫信給蘇高山,詢問能否破例,準(zhǔn)許這戶人家不張貼大驪袁曹門神。

    其實關(guān)翳然也覺得可能性不大,畢竟大驪規(guī)矩鐵律,無人膽敢越界過線一步。

    結(jié)果蘇高山一封書信寄回,將關(guān)翳然罵了個狗血噴頭,說如今石毫國就是我大驪藩屬,這樣的讀書人,不去敬重,難道去敬重韓靖靈那個龜兒子,還有黃氏那撥廢物?這件事,就這么說定了,準(zhǔn)許那位老先生門戶之外不張貼大驪門神,一旦國師問責(zé),他蘇高山一力承擔(dān),就算吵到了王爺那邊,他蘇高山也要這么做,你關(guān)翳然要是有種,真有被國師記仇的那天,記得給老子在你太爺爺那邊說句好話,勞煩再去國師那邊說句好話,說不定可以讓國師消消氣嘛。

    陳平安默默聽著。

    關(guān)翳然最后靠著椅子,望向陳平安,說道:“我覺得這樣的讀書人,可以多一些,陳平安,你覺得呢?”

    陳平安點頭道:“多多益善。”

    關(guān)翳然瞇眼而笑,舉起酒碗,“這兒,就你我算是半個讀書人,虞山房這幫糙漢武夫,曉得個屁,來來來,就我們倆走一個。”

    陳平安笑著抬起酒碗,與關(guān)翳然酒碗磕碰一下,沒什么酒杯酒碗的上下高低之分,“那就走一個。”

    虞山房呸了一聲,也拉攏其余袍澤,朗聲道:“咱們這些邊關(guān)好漢,自己走一個,別搭理這些酸秀才。”

    也是酒碗磕碰,響聲清脆不已。

    最后都喝得有些醉醺醺,關(guān)翳然在獨自將陳平安送到府邸門口后,冬夜的冷風(fēng)一吹,眼神清明了幾分,輕聲提醒道:“關(guān)于書簡湖的大局走向,最少在近期,你不要摻和。既然連我都無法調(diào)閱你的某些檔案,實不相瞞,關(guān)于此事,我還專程飛劍傳訊給京城家族,回信也很含糊,處處是玄機,所以這意味著什么,我心知肚明,并非是信不過你,只是……”

    陳平安已經(jīng)點頭,打趣道:“看來是酒沒喝到位,才會說這些話,不然除了第一句話,其余后邊的,你都不用跟我講。”

    關(guān)翳然一拍掌拍在陳平安肩頭,“好家伙,這話可是你自己說的,又欠我一頓酒。”

    陳平安笑道:“等到大局已定,就當(dāng)是為你升官,到時候再請你喝一頓慶功酒。”

    關(guān)翳然笑著點頭。

    一切盡在不言中。

    若是陳平安此后經(jīng)常登門,關(guān)翳然也會喜歡,但是這就涉及到了許多官場忌諱,對于雙方都會有些后遺癥。

    可是這種話,關(guān)翳然只能放在肚子里,覺得既然認(rèn)了朋友,這點代價,就得付出,不然他關(guān)翳然當(dāng)真只是貪杯,眼饞陳平安藏酒的家底,好那幾口仙家酒釀?他一個大驪廟堂砥柱的關(guān)氏未來家主,會缺這個?他缺的,只是自己認(rèn)可的朋友而已。

    但是陳平安既然能夠從第一句話當(dāng)中,就想通了此事,說了“大局已定”四個字,關(guān)翳然就更加高興。

    真正的朋友,痛痛快快的喝酒是必須的,可是人生難盡人意,總是有些不痛快的事情擺在那里,朋友如果瞧得上,上得心,愿意為對方著想,那就是真真最好了,手中無碗,卻讓人如飲醇酒。

    棉布青袍的年輕人,緩緩走在寂靜冷清的大街上。

    關(guān)翳然望著那個消瘦背影,便記起了那張消瘦凹陷的臉頰。

    沒來由,關(guān)翳然覺得有些心酸,可是又覺得那個朋友,其實有些瀟灑。

    大概一位真正的劍客,都會是這樣,宴席之上,也會盡情飲酒,宴席散去,依舊大道獨行。

    關(guān)翳然與很多人喝過酒,也請很多人喝過酒。

    但是曾經(jīng)有位聲名狼藉的大驪元嬰修士,是位高高在上的神仙了,在他那年從邊境返鄉(xiāng)之時,那位神仙親自露面,在篪兒街找到他,說想要請他喝酒,聊點事情。

    關(guān)翳然笑問道:“你配嗎?”

    當(dāng)時身邊眾人都覺得關(guān)翳然是不是喝高了,肯定要惹來不小的麻煩,即便是關(guān)氏,說不得也要吃一杯罰酒。

    事后回到意遲巷府邸,太爺爺大笑不已,使勁拍打著這個年輕玄孫的肩膀。

    那是關(guān)翳然第二次見到太爺爺這么高興,第一次是他決定投軍入伍,去邊關(guān)當(dāng)個最底層的斥候修士。

    總有些人,覺得身份地位,才能夠決定一個人能不能坐上某些酒桌。

    這些人,即便走了狗屎運,真坐上了某張酒桌,也是只會低頭哈腰,一次次主動敬酒,起身碰杯之時,酒杯一低再低,恨不得趴在地上喝酒。

    真是好玩又好笑。

    關(guān)翳然雙手抱住后腦勺,笑瞇瞇道:“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這些人,也要理解啊,畢竟有些還是生活所迫,不得已而為之,不過更多的,還是削尖了腦袋,用教養(yǎng)、家風(fēng)和骨氣這些虛的,換來實打?qū)嵉你y子,他們當(dāng)中,真的會有人爬得老高老高。不過呢,最少我關(guān)翳然這張酒桌,他們就別想上桌喝酒了。為了將來能夠少接觸這些家伙,我也該多努力努力,不然哪天輪到我必須給他們敬酒,豈不是完蛋。到時候糟踐的,除了自個兒,和整個關(guān)氏家族,還有那么多一起喝過酒的朋友啊。”

    已經(jīng)離開池水城的陳平安,當(dāng)然猜不出關(guān)翳然會想得那么多,那么遠(yuǎn)。

    返回渡口后,發(fā)現(xiàn)青峽島渡船還在等待。

    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一個身份云遮霧繞卻足夠嚇人的關(guān)翳然,足夠讓田湖君他們重新審視一番形勢了。

    說不定黃鶴聽說后,都會打消了請自己喝酒的念頭,因為沒辦法與自己擺闊了。

    登船后,田湖君滿臉愧疚道:“只能眼睜睜看著小師弟與嬸嬸離開春庭府,我很抱歉。”

    陳平安笑道:“人力有限,盡心就好了。”

    田湖君看著那張臉龐,尤其是那位賬房先生的眼神,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譏諷之意,只是仍然心中惴惴,畢竟師父劉志茂幾乎全無東山再起的可能后,她的所作所為,為自己和素鱗島盡力謀劃是真,為師父和小師弟盡心……是半點沒有了。

    陳平安已經(jīng)轉(zhuǎn)移話題,“春庭府如何處置?”

    田湖君笑道:“只要陳先生愿意,隨時可以搬去住。”

    陳平安擺擺手,“算了,原先的屋子,住習(xí)慣了。”

    田湖君也就不再多說什么。

    春庭府是青峽島僅次于橫波府的靈氣充沛之地,婦人一搬走,俞檜在內(nèi)幾乎所有人頭等供奉,都開始覬覦,至于那座橫波府,誰都想要收入囊中,但是誰都沒那個本事而已,就算是田湖君這個當(dāng)下青峽島的話事人,也不覺得自己能夠重建橫波府,入主其中。

    找死嗎?

    至于春庭府,田湖君是肯定要收回的,至于讓陳平安搬過去,不過是惠而不實的客套話而已,也清楚陳平安不會答應(yīng)。

    跟聰明人打交道,尤其是講規(guī)矩的聰明人,還是比較輕松的。

    如果不是陳平安憑空冒出一個名叫關(guān)翳然的朋友,田湖君可能依舊會停船在渡口,但絕對不會親自迎接,在這里陪著一個大勢已去的賬房先生,浪費口水了。

    田湖君沉默陪同片刻,告辭離去。

    陳平安拎著那只炭籠,微笑點頭。

    田湖君看著那個憔悴男子的笑意,心頭微微漣漪,只是沒有深思。

    陳平安背對著田湖君,眺望湖景,神游萬里。

    玉圭宗。

    燈下黑,真是怎么都沒有想到。

    是玉圭宗的話,那么涉及那場先前打破腦袋都琢磨不透的大道之爭,確實分寸火候,剛剛好。

    但是這里邊的曲折內(nèi)幕,還躲在重重幕后。

    所以關(guān)翳然一個旁觀人的提醒,陳平安很認(rèn)可。

    只不過如此一來,許多謀劃,就又只能靜觀其變,說不定這一等,就只能等出一個無疾而終。

    例如為書簡湖制定一些新的規(guī)矩,例如在書簡湖占據(jù)一座島嶼,專門為鬼物陰靈,打造一個與世無爭、又有自保之力的山頭門派。

    陳平安其實想了很多,但既然世事難料,就只能跟著形勢做出改變。

    這其中的好好壞壞,起起伏伏,取舍得失,不足為外人道也。

    很多事情,唯有沉默。

    回到了青峽島,陳平安返回屋子,火爐燒炭,給整個屋子添些暖意,袋子里的木炭已經(jīng)不多,陳平安自嘲一笑,如果不是關(guān)翳然的出現(xiàn),估計想要木炭,都得跟青峽島那邊開口討要了,當(dāng)然給還是會給。不過現(xiàn)在嘛,應(yīng)該明天就會主動有人跑來詢問,陳先生屋內(nèi)木炭可要添補?再就是,明天開始,自己這邊,應(yīng)該又要多出些熟面孔的訪客了。

    陳平安坐到那張書桌后,繼續(xù)算賬。

    一宿沒睡。

    天亮后,陳平安推門,散步去了朱弦府,門房紅酥如今還在春庭府當(dāng)差,不知道今年以來,隨著自己的失勢,府內(nèi)管事婢女的碎嘴,會不會卷土重來,或是愈演愈烈,猶勝最初?不過沒關(guān)系,這會兒又不一樣了。想必三番兩次之后,春庭府那邊,也該長點記性,紅酥的日子,應(yīng)該不至于太過艱難。

    朱弦府鬼修馬遠(yuǎn)致,瞧見了陳平安越來越不人不鬼的尊榮后,特別開心,沒辦法,在這件事上,鬼修真厚道不起來,涉及到他跟長公主殿下劉重潤的婚姻大事,必須要對陳平安這種年輕漢子,多加提防,省得哪天陳平安沒喝著自己的喜酒,反而是他收到了什么陳平安、劉重潤喜結(jié)連理的喜帖。

    陳平安陪著馬遠(yuǎn)致閑聊幾句,就離開朱弦府。

    馬遠(yuǎn)致一直笑得合不攏嘴,真是怎么看陳平安怎么順眼,一口一個陳先生,從未如此真誠。

    陳平安哭笑不得,懶得跟馬遠(yuǎn)致繼續(xù)掰扯。

    朱弦府的新門房,是位春庭府那邊的婢女,見著了陳平安,特別熱絡(luò),要知道這兒可是那個紅酥的“發(fā)跡之地”,就因為攀附上了陳先生,才能夠在春庭府當(dāng)了個日子清閑的小頭目,陳平安對那位女子也客客氣氣,但就是這樣了。多聊,又能聊什么。偌大一座青峽島,有幾個紅酥?一個而已。

    果然如陳平安猜測那般,今天又有幾位熟人來到青峽島,與他攀談敘舊。

    陳平安如今應(yīng)付這些,熟能生巧,不再像以往那般心里別扭,言語不自然。

    都是點點滴滴,歷練出來的。

    陳平安沒有在青峽島過年,撐船離開了書簡湖,期間遠(yuǎn)遠(yuǎn)停船在宮柳島外,繼續(xù)趕路。

    去了綠桐城,牽了馬,只可惜那間包子鋪已經(jīng)關(guān)門,就是不知道是難以為繼,還是過年休業(yè),等到過完元宵節(jié)再開張。

    陳平安是在路上過的年。

    就在馬背上。

    悠然自得。

    不以為苦。

    剛好在正月初一這天找到了等候已久的曾掖和馬篤宜。

    陳平安休息了一天,在初二這天啟程,三騎繞著書簡湖地界邊境,一路南下。

    最后在一座渡船早已停歇許久的仙家渡口,陳平安說要在這邊等一個人,如果一旬之內(nèi),等不到,他們就繼續(xù)趕路。

    曾掖和馬篤宜修行之余,就一起跑去逛蕩仙家渡口,店鋪林立,貨物琳瑯滿目。

    馬篤宜逛過之后,就說不能再看了,不然越看越揪心,會覺得自己太窮。

    陳平安便給了曾掖和馬篤宜每人一顆小暑錢,說這是新年紅包。

    曾掖沒好意思收下,怎么都不答應(yīng),馬篤宜是個不跟陳先生半點虛情假意的,還詢問能不能把曾掖那顆也一并給她。

    陳平安笑道:“不嫌銀子壓手,對吧?”

    馬篤宜小雞啄米。

    陳平安當(dāng)然沒答應(yīng),收回那顆小暑錢,“不好意思,我也不嫌銀子壓手。”

    曾掖哈哈大笑,幸災(zāi)樂禍,給馬篤宜一手肘敲中,疼得他直呲牙。

    在仙家渡口,等了接近一旬光陰。

    這天黃昏,一艘渡船竟然有膽子停靠渡口,只是當(dāng)各路修士看到渡船上邊的那面旗幟后,便恍然。

    狗日的,是那大驪蠻子的戰(zhàn)旗。

    陳平安領(lǐng)著那個人返回客棧,曾掖和馬篤宜神色尷尬。

    因為是顧璨。

    曾掖是純粹害怕顧璨。

    馬篤宜則是心中憂慮,因為顧璨在這個時候出現(xiàn),真不是什么好事。

    許多陰物鬼魅的遺愿,原本在陳先生這邊,行得通。極有可能一見到顧璨本人,就會當(dāng)場反悔,甚至心中憤恨加劇,不少陰物都有可能直接變成徹底失去靈智的厲鬼,到時候就又要白白揮霍陳先生的符箓了。

    陳平安當(dāng)晚讓曾掖從大書箱里邊搬出下獄閻羅殿,放在自己屋內(nèi)桌上。

    屋內(nèi)只有顧璨。

    曾掖和馬篤宜都返回各自房間,然后馬篤宜破天荒找到了曾掖,兩個坐在一起發(fā)呆。

    后半夜,陳平安輕輕敲門。

    馬篤宜快步跑去開門后,陳平安示意他們都坐下,自己也落座后,輕聲道:“不用擔(dān)心我,你們想啊,再難,能有我們最開始的時候難嗎?”

    曾掖嗯了一聲。

    馬篤宜也輕輕點頭。

    陳平安笑問道:“陪著我這么個人,是不是很累?”

    曾掖使勁搖頭。

    馬篤宜白眼道:“心累死了。”

    曾掖怯生生道:“馬姑娘,你還怎么死啊。”

    陳平安忍住笑。

    馬篤宜難得在曾掖這邊吃癟一次,在桌子底下,狠狠踩了曾掖一腳。

    陳平安雙手籠袖,靠著椅子,閉上眼睛,輕聲道:“我就瞇一會兒,你們不用管我。”

    睡去之前。

    陳平安想著,不知道家鄉(xiāng)那邊,那些自己在乎的人,都還好嗎?

    除了家鄉(xiāng)龍泉郡,這座天下,還有別處天下和與那座福地,一年新春時節(jié),也還好嗎?也有那處處楊柳依依,春暖花開嗎?

    陳平安緩緩睡去。

    有些微微鼾聲。

    看來是真困了。

    曾掖原本以為最愛跟陳先生拆臺的馬篤宜,會取笑陳先生呢。

    但是當(dāng)高大少年轉(zhuǎn)頭望去,卻發(fā)現(xiàn)那位馬姑娘,抽著鼻子,淚水盈盈。

    少年不解,陳先生不就是睡覺有些呼嚕聲嘛,馬姑娘你至于這么傷心?

    ————

    龍泉郡。

    泥瓶巷一戶主人其實遠(yuǎn)游未歸的小宅子。

    大年三十夜那天,新的春聯(lián)、福字還有門神,都已有人一絲不茍地張貼完畢。

    不但有一大桌子極其豐盛的年夜飯,廚子還是個遠(yuǎn)游境武夫,一個夾筷子吃菜、年歲更長的老人,更是個曾經(jīng)差點躋身武神境的十境武夫,一位風(fēng)采若神的白衣男子,則是大驪的北岳正神。

    還有一個寄居在仙人遺蛻中的女鬼。

    死皮賴臉坐在主位上,卻是個黑炭丫頭,說是替他師父坐的,誰都不許爭,家有家規(guī),師父不在,她這個開山大弟子,就得挑起規(guī)矩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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