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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四十八章 驅馬上丘垅-《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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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平安先不去談人之善惡,就是在做一件事情,將所有人當作棋子,盡可能畫出屬于自己的更大一塊棋形,由棋子到棋形,再到棋勢。

    他希望能夠在未來書簡湖的大規(guī)矩之中,最少自己可以參與其中,去制定規(guī)矩

    所以劉老成當時詢問陳平安,是不是跟驪珠洞天的齊先生學的棋。

    即是此理。

    雙方言語之間,其實一直是在較勁拔河。

    其中的暗流涌動,勾心斗角,棋盤之上,尋找對方的勺子,下無理手,下神仙手,都是各自的講究。

    面對宮柳島上五境修士劉老成也好,甚至是面對元嬰劉志茂,陳平安其實靠拳頭說話,一旦越界,誤入大道之爭,阻攔其中任何一人的道路,都無異于自尋死路,既然境界懸殊如此之大,別說是嘴上講理不管用,所謂的拳頭講理更是找死,陳平安又有所求,怎么辦?那就只能在“修心”一事上下死功夫,小心翼翼揣測所有無形中的潛在棋子的分量,他們各自的訴求、底線、秉性和規(guī)矩。

    如果可能的話,逃難書簡湖的皇子韓靖靈,邊軍大將之子黃鶴,甚至是裹挾大勢在一身的大驪武將蘇高山,陳平安都要嘗試著與他們做一做買賣。

    難就難在,比起為了求一個心安的種種補錯,為了那些陰物鬼魅完成各自心愿,陳平安當下秘密籌劃的另外這局棋,更加艱辛,這是陳平安第一次嘗試著以棋手身份,去打造一副棋盤,關鍵是一步都不能錯,一著不慎滿盤皆輸,這等于陳平安下出一個最大的勺子。

    至于前者,讓不愿知錯的顧璨止錯,自己接著來補錯,陳平安除了耗神耗力耗錢之外,其實已經(jīng)不會輸更多,反而沒有那么如履薄冰。

    但是之所以極其擅長隱藏情緒的陳平安,先前竟是連曾掖都察覺到陳平安的心境微妙起伏?

    就在于陳平安在為蘇心齋他們送行之后,又有一個更大、并且仿佛無解的失望,縈繞在心扉間,怎么都徘徊不去。

    那種感覺,不是先前在略顯陰暗的青峽島屋子里,當時尚未請出所有陰魂,只要看一眼桌上的下獄閻羅殿,陳平安在閉眼休憩片刻或是上床睡覺入睡之前,就像是心扉柴門外,有無數(shù)冤魂厲鬼的那種鬼哭狼嚎,在使勁敲門,大聲喊冤、咒罵。

    一場場送行之后,陳平安的那種失望,來源于他突然發(fā)現(xiàn)一件事,一本本賬本上,那些個枉死之人的一個個名字當中,讓他真正最感到愧疚的那些,比如一直對黃籬山和恩師念念不忘的蘇心齋,反而就那么放下了執(zhí)念,選擇徹底離開了人間。反而是許多陳平安起先心中愧疚程度,不如蘇心齋的某些名字某些陰物,訴求更多,會有獅子大開口的遺愿,會有人鬼皆常情的貪戀,更有死后皆猶然怨恨更深的許多許多陰物,都暫住在那座閻羅殿、仿造琉璃閣當中。

    其實之前陳平安在下定決心之后,就已經(jīng)談不上太多的愧疚,可是蘇心齋他們,又讓陳平安重新愧疚起來,甚至比最開始的時候,還要更多,更重。

    那種感覺,一樣縈繞在心扉柴門之外,但是門外的他們,已經(jīng)決意離開人間的他們,沒有任何埋怨,沒有半點謾罵,卻像是在輕輕敲門之后,動作極輕,甚至像是會擔心打攪到里邊的人,然后他們就只是說了同樣的一句離別言語,“陳先生,我走啦?!?

    此時此刻。

    陳平安驟然間一夾馬腹,加速向前,出了泥濘不堪的官道,繞路去往一座小山丘。

    驅馬上丘垅,高低路不平。

    陳平安勒韁停馬于丘垅之頂。

    曾掖想要拍馬跟上,卻被馬篤宜攔阻下來。

    陳平安茫然四顧。

    腰間有養(yǎng)劍葫和刀劍錯,還可以縱馬江湖風雪中。

    其實呢。

    孑然一身,無所依倚。

    馬篤宜和曾掖在丘垅腳下停馬許久,遲遲看不到陳平安撥轉馬頭的跡象。

    先前攔阻曾掖上去的馬篤宜有些著急,反而是曾掖依舊耐著性子,不急不躁。

    馬篤宜最見不得曾掖這種“傻人有傻福”和“身在福中不知福”,氣笑道:“你個沒心沒肺的,吃飽喝足就萬事不愁?!?

    曾掖只是個膽小嘴笨的木訥少年,就沒敢還嘴,而且關鍵是他自己都沒覺得馬姑娘說錯了。

    馬篤宜正要說話間。

    陳平安騎馬下坡,落在馬篤宜和曾掖眼中,好像這位陳先生的神色不太一樣了。

    不再心事重重,反而陰霾散盡,還有些高興?

    馬篤宜和曾掖面面相覷。

    陳平安摘下養(yǎng)劍葫喝了口酒,微笑道:“繼續(xù)趕路?!?

    ————

    三騎一路蜿蜒北上。

    路途積雪深重,化雪極慢,山山水水,幾乎不見半點綠意,不過終于有了些和煦日頭。

    這一路曾掖見聞頗多,見到了傳說中的大驪邊關斥候,弓刀舊甲,一位位騎卒臉上既沒有驕橫神色,身上也無半點殺氣騰騰,如冰下河水,緩緩無聲。大驪斥候只是稍稍打量了他們三人,就呼嘯而過,讓膽子提到嗓子眼的高大少年,等到那隊斥候遠去數(shù)十步外,才敢正常呼吸。

    還見到了成群結隊、倉皇南下的豪門車隊,連綿不絕。從扈從到車夫,以及偶爾掀開窗簾窺視路旁三騎的面孔,人人自危。

    曾掖看到了陳先生停馬路旁,等到車隊遠去,才繼續(xù)趕路,然后在路上看到了一只滾落在地、主人無暇顧及的小箱子,陳平安翻身下馬,打開箱子一看,里邊裝著古籍,隨手翻開其中一本,鈐印有幾枚藏書印,不同的朝代,不同的字體,不同的讀書人。陳平安抱著箱子,回首望去,想了想,沒有將這只遺棄書箱還回去,暫時收入咫尺物中,繼續(xù)上馬趕路。

    馬篤宜沒話找話,打趣道:“呦,沒有想到你還是這種人,就這么占為己有啦?”

    曾掖難得有膽子說了句打抱不平的言語,“別人不要的東西,還是書籍,難道就這么留在泥濘里糟踐了?”

    陳平安搖頭道:“他們是在逃命途中,你哪怕耽擱人家趕路片刻,都會有不可預知的結果?!?

    曾掖瞥了眼馬篤宜。

    馬篤宜翻了個白眼。

    此后一位寄身于狐皮美人符紙當中的女子陰物,在一座沒有遭受兵禍的小郡城內,她用略顯生疏的本地鄉(xiāng)音,一路與人打聽,終于找到了一座高門府邸,然后一行四位找了間客棧落腳,當晚陳平安先收起符紙,悄然潛入府邸,然后再取出,讓她現(xiàn)身,最終見到了那位當年離鄉(xiāng)赴京趕考的英俊書生,書生如今已是年近半百的老儒士了,抱著一位微微酣睡的年幼嫡子,正在與幾位官場好友推杯換盞,眉眼飛揚,好友們連連恭賀,慶祝此人因禍得福,結識了一位大驪校尉,得以榮升這座郡城的第三把交椅,好友們玩笑說著富貴之后不忘舊友,并未身穿嶄新官服的老儒士,哈哈大笑。

    狐皮女子陰物神色黯然,似乎有些認不得那位昔年青梅竹馬的書生了,可能是不再年輕的緣故吧。

    離開府邸后,狐皮美人陰物與陳先生一起走在寂靜的街道上。

    陳平安突然說道:“那個孩子,像他爹多一些,你覺得呢?”

    女子嗯了一聲,驀然開心起來,“好像是唉!”

    在那之后,離開了那座大驪鐵騎根本瞧不上眼的小郡城,三騎繼續(xù)往北。

    在一座需要停馬購買雜物的小縣城內,陳平安路過一間較大的金銀鋪子的時候,已經(jīng)走過,猶豫了一下,仍是轉身,步入其中。

    其中有兩位老人,兩位少年,都是店里伙計,各自忙碌。

    陳平安掏出一顆石毫國官印金錠,折算換成官銀和一堆銅錢。

    兩個鋪子里邊的老師傅都沒插手,讓各自帶出來的年輕徒弟忙活,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市井坊間,養(yǎng)兒子還會巴望著將來能夠養(yǎng)老送終,師傅帶徒弟,當然更該帶出手腳伶俐、能幫上忙的出息弟子。兩個差不多歲數(shù)的少年,一個嘴拙木訥,跟曾掖差不多,一個眉眼靈氣,陳平安剛跨入門檻,聰慧少年就將這位客人從頭到腳,來來回回打量了兩遍。

    陳平安給了金錠,按照如今的石毫國行情,取了稍稍溢價的官銀和銅錢,交談之時,先說了朱熒王朝的官話,兩位少年有些懵,陳平安再以一樣生疏的石毫國官話開口,這才得以順利交易,陳平安就此離開鋪子。

    店鋪內,在那位棉袍男子離開鋪子后。

    木訥少年依舊沉浸在給店鋪掙了筆錢的喜悅當中,然后給從小一起長大的好朋友踹了一腳,順著后者的視線,木訥少年才發(fā)現(xiàn)兩位幾乎時時刻刻都要拌嘴吵架的各自師傅,破天荒坐在了一起,認認真真商量起了事情。

    陳平安回到馬篤宜和曾掖身邊后,馬篤宜笑問道:“小小縣城,這么點大的鋪子,結果就有兩個練氣士?”

    陳平安點頭道:“應該是在挑選弟子,各自看中了一位少年。”

    馬篤宜撇嘴道:“兩個撐死了洞府境的老修士,能找到多好的苗子。”

    陳平安笑道:“這種話我來說還差不多吧?”

    馬篤宜冷哼一聲。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說道:“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兩位老者,一位應該是觀海境修士,一位甚至可能是龍門境修士。只不過兩位老人早早察覺到了你,所以很快就隱藏了氣機,故意讓你誤以為是洞府境,至于為何沒有干脆假裝成市井老人,應該是覺得在這種靈氣稀薄的偏遠小地方,兩位洞府境修士,足夠震懾我們這些過江龍了,又不至于太過驚世駭俗,所以說,都是老江湖了?!?

    馬篤宜眼睛一亮,道:“陳先生,萬一人家偏偏認為咱們是沖著他們去的呢?比如要挖他們的墻角?陳先生,我覺得你走入店鋪,本身就不妥當?!?

    陳平安笑道:“所以我們這些外鄉(xiāng)人,買完了雜物,就立即動身趕路,還有,事先說好,咱們離開縣城城門的時候,記得誰都不要左右張望,只管埋頭趕路,省得他們疑神疑鬼?!?

    馬篤宜有些疑惑,因為她還是不懂為何陳平安要走入那間鋪子,這不是這位賬房先生的一貫行事風格。

    陳平安讓曾掖去一間鋪子獨自購買物件,和馬篤宜牽馬停在外邊街道,輕聲解釋道:“如果兩個老人,不是為了收取入室弟子呢?非但不是什么譜牒仙師,甚至還是山澤野修當中的邪門歪道?所以我就去鋪子里邊,多看了兩眼,不像是什么心懷叵測的邪修鬼修,至于再多,我既然看不出來,就不會管了?!?

    馬篤宜嘆了口氣,眼眸含笑,抱怨道:“陳先生,每天琢磨這么多事情,你自己煩不煩啊,我可是聽一聽,都覺得煩了?!?

    陳平安笑道:“想這些,不會煩。可是一想到你每天死皮賴臉不肯回符紙當中,我每天都要掰著手指頭,算一算多花了幾顆雪花錢,會煩?!?

    馬篤宜羞惱道:“真沒勁!”

    陳平安雙手籠袖,笑而不言。

    等到曾掖買完了零碎物件,陳平安才告訴他們一件小小趣事,說店鋪那邊,那位道行更高的龍門境修士,挑中了木訥少年,觀海境修士,卻選了那個聰慧少年。

    不過這些外人眼中的小事。

    可能對那兩個暫時還懵懂無知的少年而言,等到將來真正踏足修行,才會明白,那就是天大的事情。

    就像當初三騎與許茂分道揚鑣后。

    有個偶然路過的少年樵夫,不小心給絆了一跤,結果刨開一看,雪地下邊的畫面,把少年嚇了個半死。

    興許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苦日子就快要熬不下去的少年一咬牙,壯著膽子,將那塊雪地刨了個底朝天。

    戰(zhàn)戰(zhàn)兢兢離去之時,少年身上多了一塊散發(fā)暖意的玉佩。

    那塊韓靖信當做手把件的心愛玉佩,一面篆刻有“云霞山”三個古篆,一面篆刻有云霞山的一段道訣詩歌。

    大道之上,福禍難測,一飲一啄,云泥之別。

    之后陳平安三騎繼續(xù)趕路,幾天后的一個黃昏里,結果在一處相對僻靜的道路上,陳平安突然翻身下馬,走出道路,走向十數(shù)步外,一處血腥味極其濃郁的雪地里,一揮袖子,積雪四散,露出里邊一幅慘不忍睹的場景,殘肢斷骸不說,胸膛全部被剖空了五臟六腑,死狀凄慘,而且應該死了沒多久,最多就是一天前,并且本該沾染陰煞戾氣的這一帶,沒有半點跡象。

    是擁有獨門秘術的修士所為。

    馬篤宜不忍直視,曾掖更是跑到一邊干嘔。

    陳平安將尸體掩埋在距離道路稍遠的地方,在那之前,將那些可憐人,盡量拼湊成全尸。

    陳平安做完這些,確定附近四下無人后,從咫尺物當中取出那座仿制琉璃閣,請出一位生前是龍門境修士、死后被俞檜制成鬼將的陰物。

    然后這頭保持靈智的鬼將,花了大半天功夫,帶著三騎來到了一座人跡罕至的崇山峻嶺,在地界邊境,陳平安將馬篤宜收入符紙,再讓鬼將棲身于曾掖。

    開始登山,最終找到了一處崖刻有“斫琴”二字的山中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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