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四十五章 炭籠火爐寒人心-《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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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一聲,炭籠墜落在地,陳平安清醒過來,撿起炭籠,放在長凳一邊。
去睡了一覺。
一覺醒來,已是深夜時分,是給敲門聲吵醒的。
陳平安去打開門,差點沒忍住就要破口大罵。
竟然是珠釵島島主,劉重潤。
陳平安開了門,卻沒有讓道。
劉重潤一挑眉頭,“怎么,門都不給進?”
陳平安反問道:“讓你進了門,我以后還怎么去朱弦府見馬遠致?”
劉重潤揚了揚手中瓷瓶,“這么重要的事情,咱們就在這門口商量?”
陳平安皺眉道:“你故意的?”
劉重潤笑瞇瞇點頭。
陳平安無奈道:“劉島主,你到底在想什么啊?這不是做生意的規矩,好嗎?”
劉重潤笑得:“別與女子講道理。”
陳平安愣了一下,苦笑道:“有道理。”
讓開路,劉重潤走入屋子,陳平安沒敢關門,結果被劉重潤抬起一腳往后一踹,屋門緊閉。
劉重潤低頭看了眼大塊青石板,瞥了眼墻角的書箱,以及斜靠墻壁的對半劈成的六竿紫竹,最后視線回到青石板,“陳大先生整天躲在這里,就為了搗鼓這些陰森森的玩意兒?”
陳平安點點頭。
劉重潤走到桌旁,低頭瞥見那火爐,“這東西,可稀罕。”
陳平安笑道:“老百姓見識了你們富貴門戶里邊的地龍,覺得更稀罕。”
劉重潤作為一位故意對書簡湖藏拙的金丹地仙,落座后,雙腳擱放在火爐旁,“呦,還挺暖和,回頭我在寶光閣也弄一個。”
陳平安問道:“劉島主想好了?”
劉重潤依舊在好奇四顧,隨口道:“想好了,一個能夠讓劉老祖親自護送的賬房先生,我哪敢怠慢,找死不成?”
陳平安卻說道:“我們的生意,可能需要暫時擱放一下。”
劉重潤怒道:“陳平安,你玩我呢?先前是誰跑去寶光閣主動跟我做買賣,這會兒我來給你親口答復了,你就開始跟我擺架子?怎么,傍上了劉老祖,你要抬價?行,你開價!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有沒有那個臉說出人財兼收的話。”
陳平安盯著這個亡了國的長公主殿下,“如果不是之前已經來了這么多拜訪青峽島的島主,你今夜這趟,我就不是讓你坐在這里罵人,而是真的跟你劃清界線了,你是真不知道,還是裝糊涂?你完全可以在珠釵島耐心等待,你這樣的畫蛇添足,只會害得珠釵島身陷漩渦,一旦我失敗了,珠釵島別說是遷出書簡湖,連現在的家業都守不住!劉重潤,我再問你一遍同樣的問題,你到底在想什么?”
劉重潤笑道:“國破家亡,我都熬過來了,如今沒有國破的機會了,最多就是個家亡,還怕什么?”
陳平安突然心思微動,望向屋門那邊。
劉重潤微微訝異,難不成陳平安真是一位外界傳聞的金丹劍修?不然他為何能夠有此敏銳感知。
因為外邊,來了個不速之客,偷偷摸摸,就像是經常偷聽別人家墻根的腌臜漢子。
陳平安對劉重潤眨眨眼,然后冷聲道:“劉島主,我再重申一遍,我是不會收取珠釵島女修為貼身丫鬟的!這不是多少神仙錢的事情……”
結果劉重潤根本沒接茬,反而哀怨道:“沒有想到你陳平安也是這樣的負心漢,是我看錯了你!”
劉重潤猛然起身,打開房門,一掠而去。
陳平安一臉呆滯。
硬著頭皮站起身,來到門口,片刻后,朱弦府鬼修馬遠致笑呵呵走來。
陳平安剛想要解釋一番,馬遠致竟是滿臉驚喜和開懷,使勁拍了拍陳平安肩膀,“不用解釋,我知道的,長公主殿下是故意氣我呢,想要我吃醋,陳平安,這份人情,算我欠你的,以后我與長公主殿下結為道侶,你就是第一大功臣!”
馬遠致摩拳擦掌,大笑著離去。
陳平安站在原地,自言自語道:“這也行?”
陳平安嘖嘖稱奇。
走到渡口岸邊,蹲下身,捏了個雪球,想了想,干脆堆了個雪人,嵌入幾粒木炭當鼻子眼睛,拍拍手。
陳平安想了想,在旁邊又堆了一個,瞧著稍微“苗條纖細”一些。
這才心滿意足。
關于男女情愛,以前陳平安是真不懂其中的“道理”,只能想什么做什么,哪怕兩次遠游,其中還有一次藕花福地的三百年光陰流水,反而更加疑惑,尤其是藕花福地那個周肥,如今的玉圭宗姜尚真,更是讓他百思不得其解,為何春潮宮那么多在藕花福地中的出彩女子,愿意對這么一個多情近乎濫情的男人死心塌地,真心喜歡。
如今便有些稍稍理解了。
類似一法通萬法通。
身邊的人不講道理,身邊人又有實力欺負外人,反而會特別安心。
市井坊間,廟堂江湖,山上山下,古往今來,哪怕加上一個以后,都會有很多這樣的人。
藕花福地,春潮宮周肥,在江湖上臭名昭著,為何最終能夠讓那么多女子死心塌地,這就是緣由之一。
世人對于強者,既厭惡,又崇拜。
這就是人性的根本之一。
倒不是說世間所有女子,而只是那些置身于春潮宮的女子,她們內心深處,就像有個冥冥之中的回聲,在心扉外不斷回蕩,那種聲音的蠱惑,如最虔誠的僧人誦經,像世間最用功的儒生讀書。那個聲音,不斷告訴她們,只需要將自己那個一,全身心奉送給了周肥,周肥其實可以從別處奪來更多的一。而事實上,只說在武學瓶頸不高的藕花福地,真相恰恰是如此,她們確實是對的。哪怕是將藕花福地的春潮宮,搬到了桐葉洲,周肥變成了姜尚真,也一樣適用。
除非是姜尚真惹到了杜懋之流,或是左右。
就像顧璨的所作所為,能夠完完全全說服自己,甚至是說服身邊人。
顧璨的道理,在他那邊,是天衣無縫的,所以就連他陳平安,顧璨如此在乎的人,都說服不了他,直到顧璨和小泥鰍遇到了宮柳島劉老成。
你喜歡不講理,可能在某個規矩之內,可以活得格外痛快,可是大道漫長,終究會有一天,任你拳頭再大,就有比你拳頭更大的人,隨隨便便打死你。
陳平安遇上杜懋,有偶然,有必然。
顧璨遇上劉老成,則只有必然,只是那一次,劉老成出現得早,早到讓陳平安都感到措手不及。
可是,無論是什么人心,就像劉老成在渡船上所說,都不知道自己與人的緣分,是善果還是惡果。
如果說顧璨遇上劉老成,是必然。
那么陳平安自己來到書簡湖,深陷死局,自討苦吃,難道就不是必然嗎?
一樣是。
甚至以后,還會有各色各樣的一個個必然,在安安靜靜等待著陳平安去面對,有好的,有壞的。
這就是道家所謂的福禍無門,惟人自召。
只是關于講不講理這件復雜事。
陳平安是最近才明白,是那天在停船湖心,敲過了碗筷,涼風大飽,才想通的一點。
那就是浩然天下最有意思的事情,莫過于拳頭最大的人,是至圣先師和禮圣,他們兩位,剛好是天底下最能夠講道理的人。
在那一刻,哪怕陳平安對于人心,到了書簡湖后,有著很大的失望,之后又有一些星星點點的希望,可不管那些,那個當下,陳平安在剎那之間,突然有些喜歡這座天下了。
他想要將來有一天,如果已經去過了北俱蘆洲,再去過了倒懸山和劍氣長城,在那之后,一定要去中土神洲,再見一見文圣老先生,與他聊聊分別之后的見聞與苦樂,下一次,自己一定要陪著老先生好好喝頓酒,不再讓老先生一人寂寞貪杯了。
甚至還要壯起膽子,鼓起勇氣,問老先生一句,能不能讓自己見見那兩位更老的老先生,當然了,他可以等兩位圣人有空的時候。
一想到這個似乎很放肆、很無禮的念頭,年輕的賬房先生,臉上便泛起了笑意。
世道好壞如何?很重要嗎?很重要。
有那么重要嗎?則未必。
夜色中,陳平安蹲下身,看著肩并肩的兩個雪人,笑容燦爛,朝它們做了個鬼臉:“對吧,姓陳的,還有寧姑娘。唉?你們倒是說話啊,別光顧著卿卿我我啊,知道你們很喜歡對方……”
————
年底時分,都已經臨近大年三十了,青峽島的賬房先生,卻帶著一個名為曾掖的高大少年,開始了自己的第三次游歷。
而且直接離開了書簡湖地界,過了石毫國南境關隘,一直往北而去。
這天,夜宿靈官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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