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四十一章 飛鳥絕跡冰窟中-《劍來》
第(2/3)頁
后來她才驚覺,并不只是如此。
因為眼界和歲月的關系,在這件事情上,她遠遠不如一條同類,那位黃庭國紫陽府的開山祖師吳懿,吳懿才是金丹地仙,就能夠一眼看穿真相,是陳平安身上有著斬殺蛟龍的因果纏繞,至于為何如此厚重,吳懿也不知,想不明白。唯一可能猜出大致脈絡的,是她父親,那條去了披云山林鹿書院擔任副山長的萬年老蛟,只可惜他根本不會對這個女兒明言。
陳平安一次次戳在她腦袋上,“就連怎么當一個聰明的壞人都不會,就真以為自己能夠活的長久?!你去劍氣長城看一看,每百年一戰,地仙劍修要死多少個?!你見識過風雪廟魏晉的劍嗎?你見過一拳被道老二打回浩然天下、又還了一拳將道老二打入青冥天下的阿良嗎?你見過劍修左右一劍鏟平蛟龍溝嗎?!你見過桐葉洲第一修士飛升境杜懋,是怎么身死道消的嗎?!”
陳平安收回手,咳嗽不斷,沙啞道:“你只見過一個玉璞境劉老成,就差點死了?!?
她惱羞成怒,咬牙切齒。
那雙金黃色眼眸中的殺意越來越濃郁,她根本不去掩飾。
陳平安扯了扯嘴角,盯著這條順風順水的所謂真龍后裔,“到底是為什么,讓你和顧璨,覺得殺人是沒有錯的,自己被殺也是死無遺憾的?顧璨這種人,你這種蛟龍,還有顧璨娘親這種看似精明的人,如果我不認識你們,知不知道,就算是我路過書簡湖,就算我只有這點修為,哪怕一拳不出,一劍不遞,只是跟劉志茂、劉老成、粒粟島島主他們喝喝茶,聊聊天,跟他們做一筆筆買賣,我在書簡湖待上幾年,你們就可以死上幾次?”
她冷笑道:“那你倒是殺???怎么不殺?”
她似乎剎那之間變得很開心,微笑道:“我知道,你陳平安能夠走到今天,你比顧璨聰明太多太多了,你簡直就是心細如發,每一步都在算計,甚至連最細微的人心,你都在探究。可是又怎么樣呢?不是大道崩壞了嗎?陳平安,你真知道顧璨那晚是什么心情嗎?你說修行出了岔子,才吐了血,顧璨是不如你聰明,可他真不算傻,真不知道你在撒謊?我好歹是元嬰境界,真看不出你身體出了天大的問題?只是顧璨呢,心軟,到底是個那么點大的孩子,不敢問了,我呢,是不樂意說了,你實力弱上一分,我就可以少怕你一分。事實證明,我是對的,不多不少,你剛好能夠攔下劉老成,我活下來了,你受了重傷,此消彼長,我現在就能一巴掌拍死你,就像拍死那些死了都沒辦法當成進補食物的螻蟻,一模一樣?!?
陳平安隨手將捆妖索丟在桌上,雙手掌心貼攏,也笑了,“這就對了,這些話不說出口,我都替你累得慌,你裝的真不算好,我又看得真切,你我都心累。現在,我們其實是在一條線上了。”
她瞇起眼眸,“少在這里裝神弄鬼?!?
陳平安伸出一只手掌,五指張開,“加上曾掖,你和我,就我們兩個,其實可以算單獨剝離出來,成為第五條線?!?
她冷笑道:“陳平安,你該不會是跟那些陰物打交道打多了,失心瘋?走火入魔?干脆頭也不轉,一鼓作氣轉入魔道?怎么,野心勃勃,想要學那位白帝城城主?從成為書簡湖共主做起?倒也不是沒有可能,陳大先生都認識這么多厲害人物了,靠著他們,有什么做不到的,我這條連先生都不入法眼的小泥鰍,還不是先生幕后那些高聳入云的靠山,他們隨隨便便一根手指頭就碾死我了?!?
陳平安笑了笑,是真心覺得這些話,挺有意思,又為自己多提供了一種認知上的可能性,如此一來,雙方這條線,脈絡就會更加清晰。
他這一笑,屋內劍拔弩張的氛圍淡了幾分。
陳平安伸手示意她坐下說話,他則轉身徑直走向書案。
后背就這樣留給她。
她既沒有出手,也沒有挪步,“既然陳先生是喜歡講規矩的讀書人,我就站著說話好了。”
陳平安坐回椅子,拿著炭籠,伸手取暖,搓手之后,呵了口氣,“與你說件小事,當年我剛剛離開驪珠洞天,遠游去往大隋,離開紅燭鎮沒多久,在一艘渡船上,遇見了一位上了年紀的讀書人,他也仗義執言了一次,明明是別人無理在前,卻要攔阻我講理在后。我當年一直想不明白,疑惑一直壓在心頭,如今歸功于你們這座書簡湖,其實可以理解他的想法了,他未必對,可絕對沒有錯得像我一開始認為的那么離譜。而我當時至多至多,只是無錯,卻未必有多對。”
陳平安笑著伸出一根手指,畫了一個圓圈。
“江湖上,喝酒是江湖,行兇是江湖,行俠仗義是江湖,腥風血雨也還是江湖。沙場上,你殺我我殺你,慷慨赴死被筑京觀是沙場,坑殺降卒十數萬也是沙場,英靈陰兵不愿退散的古戰場遺址,也還是。廟堂上,經國濟民、鞠躬盡瘁是廟堂,干政亂國、豺狼當道也是廟堂,主少國疑、婦人垂簾聽政也還是廟堂。有人與我說過,在藕花福地的家鄉,那邊有人為了救下犯法的父親,呼朋喚友,殺了所有官兵,結果被視為是大孝之人,最后還當了大官,青史留名。又有人為了朋友之義,聽聞朋友之死,奔襲千里,一夜之中,手刃朋友仇人滿門,月夜抽身而返,結果被視為任俠意氣的當世豪杰,被官府追殺千里,路途中人人相救,此人生前被無數人仰慕,死后甚至還被列入了游俠列傳?!?
陳平安畫了一個更大的圓圈,“我一開始同樣覺得不以為然,覺得這種人給我撞上了,我兩拳打死都嫌多一拳。只是現在也想明白了,在當時,這就是整個天下的民風鄉俗,是所有學問的匯總,就像在一條條泥瓶巷、一座座紅燭鎮、云樓城的學問碰撞、融合和顯化,這就是那個年代、舉世皆認的家訓鄉約和公序良俗。只是隨著光陰長河的不斷推進,時過境遷,一切都在變。我如果是生活在那個時代,甚至一樣會對這種人心生仰慕,別說一拳打死,說不定見了面,還要對他抱拳行禮?!?
“有位老道人,算計我最深的地方,就在于這里,他只給我看了三百年光陰流水,而且我敢斷言,那是光陰流逝較慢的一截,而且會是相較世道完整的一段河水,剛好足夠讓看得足夠,不多也不少,少了,看不出老道人推崇脈絡學問的精妙,多了,就要重返一位老先生的學問文脈當中去?!?
陳平安似乎如今十分畏寒,耷拉著肩頭,雙手不離開炭籠片刻,微笑道:“你也好,劉志茂也罷,比起他與另外一位‘年輕’道士,這些真正站在山巔的道家神仙,真是差了十萬八千里都不止啊?!?
陳平安抬了抬下巴,點了點她那邊,“本性本心之中,應該有那么一塊心田,最泥濘不堪,任你源頭活水再清澈,就像溝渠之水,只要流進了田地,就會渾濁起來,比如幾乎所有人,內心深處,都會自相矛盾而不自知。書簡湖就是個最好的例子,與當年三四之爭,皚皚洲的無憂之鄉,剛好是兩個極端。怎么,是不是聽不懂?那我就說點你勉強聽得懂的?!?
“遇上對錯之分的時候,當一個人置身事外,不少人會不問是非,而一味偏袒弱者,對于強者先天不喜,無比希望他們跌落神壇,甚至還會苛責好人,無比希望一個道德圣人出現瑕疵,同時對于惡人的偶爾善舉,無比推崇,道理其實不復雜,這是我們在爭那個小的‘一’,盡量均衡,不讓一小撮人占據太多,這與善惡關系都已經不大了。再進一步說,這其實是有益于我們所有人,更加均衡分攤那個大的‘一’,沒有人走得太高太遠,沒有人待在太低的位置,就像……一根線上的螞蚱,大只一點的,蹦的高和遠,孱弱的,被拖拽前行,哪怕被那根繩子牽扯得一路磕磕碰碰,頭破血流,遍體鱗傷,卻能夠不掉隊,可以抱團取暖,不會被鳥雀輕易啄食,所以為什么天底下那么多人,喜歡講道理,但是身邊之人不占理,仍是會竊竊欣喜,因為此處心田的本性使然,當世道開始變得講理需要付出更多的代價,不講理,就成了安身立命的本錢,待在這種‘強者’身邊,就可以一起爭取更多的實物,所謂的幫親不幫理,正是如此。顧璨娘親,待在顧璨和你身邊,甚至是待在劉志茂身邊,反而會感到安穩,也是此理,這不是說她……在這件事上,她有多錯。只是起先不算錯的一條脈絡,不斷延伸出去,如藕花和竹子,就會出現各種與既定規矩的沖突。但是你們根本不會在意那些細枝末節,你們只會想著沖垮了橋,填滿了溝壑,所以我與顧璨說,他打死的那么多無辜之人,其實就是一個個當年泥瓶巷的我,陳平安,和他,顧璨。他一樣聽不進去?!?
“我在這里,做了這么多,遲早有一天會水落石出,就是要他顧璨瞪大眼睛,好好看著,道理不聽,隨你去。可我陳平安在這里,除了幫他、更是幫自己糾錯、彌補之外,也要讓他明白一個書本之外的道理,在書簡湖,最多兩年,當一個修士站在一個高位后,根本不用靠著濫殺無辜來立威,我一樣能夠活得比他顧璨更安穩,站得更高?!?
她欲言又止。
陳平安笑道:“怎么,又要說我是靠山眾多,手里法寶太多?你和顧璨跟我沒法比?那你有沒有想過,我是抓住這些的?一個字一個字說給你們聽,你們都不會明白的,因為說了,道理你們都懂,就是做不到,是不是很有意思?本心使然,你們身邊在心性定型如瓷器胚胎的時候,又無勸化之人。不過這些都不重要,就算有那么一個人,我看也是白費功夫。說這些,已經無補于事。重要的是,你們甚至不懂怎么當個聰明一點的壞人,所以更不愿意、也不知道怎么做個聰明點的好人?!?
那條小泥鰍咬緊嘴唇,沉默片刻,開口第一句話就是:“陳平安,你不要逼我在今天就殺了你!”
陳平安微微偏移腦袋,笑問道:“為什么要殺我?殺了我,你和顧璨,還有春庭府,不等于是少掉一座靠山了嗎?看看,剛剛說你傻,壞都壞得愚蠢,還不承認。”
她腳底下響起靴子輕微摩挲地面的聲音。
陳平安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指了指隔壁,少年曾掖的住處。
“那邊就是一個好人,一樣年紀不大,學什么東西都很慢,可我還是希望他能夠以好人的身份,在書簡湖好好活下去,只是并不輕松,不過希望還是有的。當然,如果當我發現無法做到改變他的時候,或是發現我那些被你說成的城府和算計,依舊無法保證他活下去的時候,我就會由著他去,以他曾掖自己最擅長的方法,在書簡湖自生自滅。”
曾經有過個細節,陳平安拎了板凳,曾掖卻渾然不覺,忘記拎起板凳入屋。
如果說這還只是少年曾掖不諳世情,年紀小,性情淳樸,眼睛里頭看不到事情。
那么在修行之時,竟然還會分心,追隨陳平安的視線,望向窗外。這就讓陳平安有些無奈。但一樣可以解釋,因為少不更事,欠缺足夠的磨礪,一樣可以等待曾掖的成長,棋盤上,每一步都慢而無錯,就不用多想勝負了,終究是贏面更大??扇f一老天爺真要人死,那只能是命,就像陳平安對曾掖的說那句話,到了那個時候,只管問心無愧,去怨天尤人。
但是最讓陳平安感慨的一件事,是需要他察覺到了苗頭,不得不把話挑明了,不得不第一次在心性上,悄悄敲打那個心思微動的少年,直白無誤告訴曾掖,雙方只是買賣關系,不是師徒,陳平安并非他的傳道人和護道人。
要說曾掖秉性不好,絕對不至于,恰恰相反,歷經生死劫難之后,對于師父和茅月島依舊抱有,反而是陳平安愿意將其留在身邊的根本理由之一,分量半點不比曾掖的修行根骨、鬼道資質輕。
可即便是如此這么一個曾掖,能夠讓陳平安依稀看到自己當年身影的書簡湖少年,細細探究,同樣經不起稍稍用力的推敲。
與顧璨性情看似截然相反的曾掖,曾掖接下來的一言一行與心路歷程,原本是陳平安要仔細觀察的第四條線。
可是真正事到臨頭,陳平安依舊違背了初衷,還是希望曾掖不要走偏,希望在“自己搶”和“別人給”的尺子兩端之間,找到一個不會心性搖擺、左右搖晃的立身之地。
不過沒關系,插手的同時,更改了那條脈絡的些許走勢,線還是那條線,稍稍軌跡扭轉而已,一樣可以繼續觀看走向,只是與預期出現了一點偏差而已。
相較于眼前女子的鮮血淋漓,多半只會一條道走到黑,曾掖這條線,少年的人生,還充滿了無數種可能,猶有向善的機會。
至于曾掖的心田之水,會不會哪天遭遇災厄劫難,結果從醇善之地,流向針鋒相對的極端自我,陳平安同樣不會勉強。
規矩之內,皆是自由,都會也都應該付出各自的代價。
人力終有窮盡時,連顧璨這邊,他陳平安都認輸了,只能在止殺止錯的前提上,與顧璨都做了相對徹底的切割和圈定,開始為了自己去做那些事情。
多出一個曾掖,又能如何?
陳平安神色恍惚。
當年最早在驪珠洞天,在那座小鎮木柵欄門口那邊。
門內是個還穿著草鞋的泥腿子少年。
門外是蔡金簡,苻南華,清風城許氏,正陽山搬山猿,那個嚷著要將披云山搬回家當小花園的女孩。
那是陳平安第一次接觸到小鎮以外的遠游外鄉人,個個都是山上人,是凡俗夫子眼中的神仙。
好在那些人里邊,還有個說過“大道不該如此小”的姑娘。
陳平安到了書簡湖。
第(2/3)頁
主站蜘蛛池模板:
鸡西市|
鸡东县|
蒙自县|
青阳县|
龙山县|
安图县|
苏尼特左旗|
新田县|
罗江县|
平度市|
南昌县|
济源市|
盐津县|
平湖市|
伊通|
伊金霍洛旗|
东平县|
黑水县|
金寨县|
镇坪县|
敦煌市|
郁南县|
江山市|
上思县|
舟曲县|
万全县|
藁城市|
隆德县|
邓州市|
通化市|
乐陵市|
闽清县|
无棣县|
沅陵县|
广安市|
永定县|
黄龙县|
田阳县|
界首市|
涿鹿县|
阳山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