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三十二章 且將書上道理放一放-《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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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璨想了想,“我會事先說好,在商言商做買賣,不敢打著青峽島的旗號強買強賣,胡作非為。”
陳平安說道:“如果萬一還是有了意外,你馬上告訴我,我自己來處理。”
顧璨燦爛笑道:“放心,絕對不會有意外,這兒是青峽島,是書簡湖,規矩有很多,也有很多人喜歡壞規矩,可真要壞了規矩,需要什么樣的代價,人人肚子里都有本賬,門兒清。”
顧璨帶著小泥鰍離開青峽島山門這邊。
顧璨突然說道:“小泥鰍,我怎么覺得陳平安最后的眼神,怪怪的,你那會兒,心里邊慌不慌?”
小泥鰍怯生生道:“有一點。”
顧璨大搖大擺,“我就說嘛,陳平安適合待在咱們書簡湖,有他在了,我最多就是只怕他一個人,但是我可以真正天不怕地不怕啊,這筆買賣,你說誰更賺?當然是我嘛。”
小泥鰍羞澀一笑,“炭雪覺得對唉。”
顧璨轉過頭,看到小泥鰍低頭擰著衣角,顧璨笑罵道:“你個沒羞沒臊的小娘們,前邊還說著太文氣了,這會兒就急哄哄用上名字啦?”
顧璨突然哭喪著臉,“不過小泥鰍,咱們最近可要悠著點,不許像以前那么打打殺殺了,別看陳平安當起了賬房先生,可他一直瞧著咱們呢。”
小泥鰍拍了拍肚子,“暫時不餓。”
顧璨白眼道:“剛吃了那個金丹婦人,你再要喊餓,我給你抓誰去?我師父啊?”
小泥鰍眼神熠熠光彩。
顧璨嘿嘿一笑,雙手籠袖,抬起頭,“小泥鰍,我很開心,比痛快殺人還要開心。”
小泥鰍有樣學樣,最近也學會了“坦誠相見”,“餓肚子之前,主人開心,我也很開心。”
顧璨問道:“你說陳平安到底在搗鼓什么呢?”
小泥鰍搖頭道:“我都不敢靠近陳平安和書案,我又不喜歡想事情,不知道。”
顧璨嘆了口氣,“無所謂了,只要每天能夠看到陳平安,還有啥不滿足的。”
————
池水城高樓內。
崔東山最近已經開始站起身,經常在那座金色雷池內踱步。
反觀崔瀺,開始閉目凝神,偶爾會受到品秩最高的飛劍傳訊,需要他親自處理一些關系到大驪走勢的軍政國事。
崔東山站在那個圓圈邊緣,低頭看著兩幅畫卷,一幅是顧璨與婢女小泥鰍的言行舉動,一幅是賬房先生陳平安的屋內光景。
崔東山開始點評顧璨:“骨聳者早夭,骨露者無以立,骨橫者氣兇悍,骨象金石者命極硬。喂,老王八蛋,你覺得顧璨這個小崽兒,如果離開了驪珠洞天,再也沒有見到陳平安的話,有沒有可能靠著自己,成為蜂尾渡劉老成之后的寶瓶洲第二位上五境修士?”
崔瀺睜開眼睛,點頭道:“可能性極大。身處亂世之中,顧璨反而如魚得水。”
崔東山微笑道:“老王八蛋,這會兒怎么說?我家先生雖然元氣大傷,傷及大道根本,可這個死局,畢竟沒有更死,你是不是比我家先生更加失望啊?哈哈,你費盡心機安排了四難,結果先生在第三難的本心一事上,直接認輸,既然內心深處,堅持顧璨行事仍是錯,有無法一拳打死顧璨,更無法丟下顧璨不管,那就先過了本心一坎,毅然決然,崩碎了好不容易煉制成功的第二件本命物,借此機會,不但讓你的前兩難,變成了笑話,我家先生還得以再次做了一場切斷和圈定,揀選了一條最沒有岔路的羊腸小道,暫時拋開情與法,不去斤斤計較法與理,而是開始去追本溯源,并且在思考這條來龍去脈的同時,我家先生第一次開始嘗試走出自己那個“無錯”的圈子,等于破開屏障,不再因為道理而畫地為牢,開始走入大天地,心念所及,天下無處不可去!”
崔瀺答非所問,“聽說你如今重新撿起了被我們當年丟擲一旁的術家算術,并且開始鉆研脈絡障?”
崔東山笑呵呵道:“小有所成,不值一提,不值一提,比不得老王八蛋你謀劃的千秋大業。”
崔瀺冷笑道:“想說就說,憋著作甚?難道你覺得我會求著你,說那些新悟出的玄理妙處?”
崔東山搓手道:“既然老王八蛋變著法子求我了,那我就……只說一件趣事,相信你一樣會好奇,我問你,崔老王八,你就不想知道那趟倒懸山之行,我家先生是如何過了未來老丈人、丈母娘那一關的?我可以給你一點暗示,與顧璨有一丟丟的關系。”
崔瀺淡然道:“當年在落魄山竹樓,爺爺就提及過,陳平安在倒懸山和劍氣長城,最大的險境,在于可以一口氣從四境連破兩境,直接躋身第六境武道巔峰,這一點,陳平安這么一個城府深沉的家伙,肯定想到了。從現在的跡象來看,陳平安能夠將一身拳意收放自如到如此地步,藕花福地的境遇,未必夠,多半是在那場老丈人考察女婿的考驗當中,嗯,倒懸山那邊有個賣黃粱酒的店鋪,喝了酒便是忘憂人,應該是陳平安在當時就躋身過第六境了,如何做到的,又是如何返回原本境界,大千世界無奇不有,那邊又有個雜家老祖宗賣酒多年,都不重要,就算是陳平安一步登天,成為地仙修士,我都不奇怪。所以陳平安是如何過關的,很簡單,兩位劍氣長城的道侶大劍仙,假扮路人,在黃粱福地酒鋪子里,故意激怒陳平安,使得陳平安熱血上頭,舍了武道前程不要,在絕境當中一路破境,也要為心愛姑娘的爹娘說幾句公道話。”
崔東山笑嘻嘻道:“你個老王八蛋,還是厲害的。不過以后說話注意點,我家先生那不叫城府深沉,是萬事多想漲慧根,與咱們倆天生一肚子壞水的,可是一個天一個地。”
崔瀺嗤笑道:“我估計劍氣長城那邊,所有人都覺得是陳平安配不上寧姚。”
崔東山疑惑道:“老王八蛋,你咋回事,干嘛為我家先生說好話,咋的,想要投降輸一半?你要是這么想,也不是不行,那咱們就當打了個平手?”
崔瀺自顧自說道:“當時肯舍得自己的武道前程,才過得了倒懸山那一關,若是如今連為顧璨留下來,都不愿意,陳平安哪有資格走到這個局中。那種今日不舍、想著來日家當更多了再舍的聰明人,我們看到過多少了?”
崔東山越來越犯迷糊,“崔瀺,你又給我家先生說好話?你該不會是失心瘋了吧?別這樣啊,真要失心瘋也成,等那件大事完成之后,你再瘋,到時候我大不了在落魄山竹樓門口,給你放個小飯盆……”
崔瀺指了指畫卷那間屋子,轉頭望向崔東山,嘴角翹起,冷笑道:“我先前是怎么告訴你的?第四難,難在無數難。你知不知道,第四難這才剛剛開始,陳平安當下用心越多,此后心坎就越多,到時候,我估計你就要求著我投降輸一半了,就要擔心陳平安是不是徹底走火入魔了。”
崔東山不再像剛才那般故作輕松,坐回原地,緩緩道:“一時勝負在于力,萬古勝負在于理。”
崔瀺笑道:“若是這‘一時’就是幾十年,一百年呢,就是凡俗夫子的一輩子,你當如何,陳平安又當如何?”
崔東山板著臉道:“你要學學我家先生,懂得善待人間,而老子我崔東山,就是人間的其中之一,所以別他娘的在這里咄咄逼人。”
崔瀺微微一笑,“阮秀一行人入局了,已經快要被書簡湖遺忘的宮柳島主人,劉老成也快要入局了。說不定,來得早不如來得巧。”
崔東山搖頭晃腦,“不聽不聽,王八念經。”
崔瀺緩緩道:“這就是講道理的代價。在泥瓶巷白白送出了一條必然元嬰的泥鰍,蛟龍溝失去了齊靜春的山字印,在老龍城差點給杜懋一劍捅死,看來你家先生吃的苦頭還是不太夠,代價不夠大。沒關系,這次他在書簡湖,可以一口氣吃到撐死。”
崔東山依舊坐在那兒,晃來晃去,“不聽不聽王八念經,老王八念經最難聽。”
崔瀺轉過頭,看著這個“少年崔瀺”,“以后你如果還有機會去落魄山,記得對爺爺好一點,換成我是爺爺,看到你這副德行,當年早打死你了。”
崔東山不但搖晃屁股,還開始揮動兩只雪白大袖子。
崔瀺自言自語道:“要在死路上逼死自己嗎?”
————
陳平安在放下筆的時候,突然發現外邊的日頭。
想了想,便走出屋子,開始曬那些竹簡。
很多竹簡正反兩面都刻了字,倒不是竹子不夠用,游歷千萬里,路途中自然不缺遇到竹林。
只是有些當時讀書多了,就會發現許多道理,哪怕是三教百家學問的不同文脈,可有些在一枚竹簡上成雙成對的語句,還是有些“親近”,儒教之內文脈不同,可依舊宛如嫡系,三教不同,仿佛近鄰,三教與之外的諸子百家,就像是萍水相逢的江湖朋友,又或是多年不往來的遠房親戚?
陳平安在曬竹簡的時候,拿起其中一枚,正面是一句儒家的“物有本末,事有始終。知所先后,則近道矣。”
反面是那句道家的“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
只是這枚竹簡比較特殊,陳平安當初翻閱佛經后,又以刻刀在竹簡一面的旁白處,篆刻了一句字體稍小的佛家語,“諸佛妙理,非關文字”。
有一枚竹簡,正反分別篆刻著“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和那句佛家的“無有定法,如來可說。”
拿起后,默誦一遍,輕輕放下。
陳平安又拿起一枚竹簡,“是法平等,無有高下”“人有南北,佛性無南北”,反面則是“君臣上下貴賤皆從法”。
最后陳平安拿起一枚竹簡,正面是“哀莫大于心死,人死亦次之。”反面是“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
秋高氣爽,日頭高照。
陳平安曬了所有的竹簡,自己蹲在好似居中圓心的空白地帶,雙手籠袖,就這樣環顧四周。
一直這么蹲著,等到日頭斜照在山,陳平安才開始一枚枚竹簡收起來,放入方寸物當中。
這么多書上的道理,且放一放。
道理在書上,做人在書外。
這句話,是陳平安在驪珠洞天尚未破碎下墜之前,就已經知道的一個道理,而且不是從書上看來的,是別人認真講,他用心聽來的。
陳平安剛剛收好所有竹簡,就看到顧璨帶著小泥鰍走來,朝他揮手。
陳平安關上屋門,走向顧璨,一起去往那座富埒王侯的豪門宅邸。
大門上張貼有兩幅門神彩繪掛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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