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之前幾次路過仙家渡口,除了在梳水國和松溪國接壤處的那座,在青蚨坊買賣的那次,其余陳平安要么來去匆匆,要么就是只逛不買,今天干脆就帶著裴錢一行人,好好逛夠了這座渡口,陳平安給了畫卷四人每人一顆小暑錢,由著他們自行購買物件,山上神仙錢,有“千百十”的說法,一顆雪花錢價值世俗王朝的千兩白銀,一顆小暑錢可就是十萬兩真金白銀,靈器法寶不用奢望,可一些討巧稀罕、手藝有趣的山上物件,買個幾樣收入囊中,平時拿出來養(yǎng)眼怡情,還是不難的。 與畫卷四人約好,一個時辰后在渡口一處名聲最大的地方碰頭,陳平安帶著裴錢逛自己的,渡口買東西,在類似青蚨坊這樣有高人坐鎮(zhèn)的地方,撿漏的可能極小,而且價格相對昂貴,一些個沒有落腳地兒的包袱齋,才是最讓人撞運氣、考究眼力的,這些人多是山澤野修散修,四海為家,喜歡從一些家道中落的昔年豪閥子弟手中低價收取,或是自稱家族祖上、師門祖師出過金丹、元嬰地仙,賣東西的路數(shù)大致就這么些,買家不用計較這些,陳平安當(dāng)年跟走南闖北的大髯豪俠徐遠霞,學(xué)了不少門道,后來姚近之解釋的“籠中對”,其實也屬于這個行當(dāng)。 裴錢涉世不深,對于各色店鋪里無奇不有的神仙字畫、靈寶器物、精魅山怪,看得目不暇接,裴錢有一點好,被朱斂譏諷為小饕餮,喜歡收東西,來者不拒,不喜歡花錢,分文不出。所以再眼饞的物件,她都只是看幾眼,絕不會打開那只桂夫人贈送、結(jié)果被她用來當(dāng)錢袋子的小香囊,實在喜歡,就狠狠剮幾眼,看過了就當(dāng)是自己的東西了,是她暫存在店鋪而已。 陳平安則一向不大手大腳,所以跟裴錢逛了約莫半個時辰,十幾家鋪子走下來,都沒往外掏出一顆銅錢。 半路遇上個包袱齋,是個相貌憨厚的中年跛腳漢子,自稱姓劉,可以稱呼他劉桿子,他見著了一襲白袍、背負(fù)白鞘長劍的陳平安,足足跟了七八百步路,長得老實,說話卻不拙,說是他家祖父是文景國的大將軍,文景國亡國后,皇帝陛下逃難途中斃命,遺失了一枚交泰殿十七寶之一的螭虎鈕玉璽,給他祖父帶入了民間,如今青鸞國一位大仙師已經(jīng)集齊了十六寶,就只差這枚“凝運神寶”了,收藏這行業(yè),“求善求全”是第一要務(wù),所以這枚“說不定還蘊含著國運龍氣”的重寶,價值連城。 漢子之所以跟了七八百步遠,一是身邊這位一看就是有錢公子哥的年輕人,脾氣好,不趕人,反而聽得仔細(xì),再則漢子實在是生意再不開張,就有大苦頭要吃,去年好不容易給他糊弄過去的那道年關(guān),關(guān)系著三顆小暑錢,能買他好幾條命了,過了個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寒磣年,按照規(guī)矩,今年正月一過,如果再沒有冤大頭上鉤,他可就真要遭殃了,國有國法,行有行規(guī),真會死人的。 為了賣出些東西來活命,漢子可謂無所不用其極,身為三境練氣士,厚著臉皮跟了一路不說,還主動給那位公子哥介紹起了渡口風(fēng)物。 青鸞國邊境上的這座仙家渡口,名為蜂尾渡,源于渡口建造之初,曾是一座市井小鎮(zhèn),歷史上在這里,出過一位起于微末的玉璞境神仙,以山澤野修的身份,憑借大毅力大機緣躋身上五境,種種神仙事跡流傳半洲,在寶瓶洲所有野修散修之中,極負(fù)盛名,此人祖宅位于一條名為夾蜂小道的巷弄,又剛好位于巷弄盡頭,后世這座渡口便有了蜂尾渡的命名。 由于渡口位于三國接壤處,而為了爭奪這條巷弄和這棟祖宅的歸屬,數(shù)百年來,青鸞國唐氏與兩大鄰國用筆桿子和刀子,在紙上和沙場上,打了無數(shù)場架,不過三方默契,戰(zhàn)事都不會波及渡口,為此觀湖書院專門派遣君子賢人,數(shù)次斡旋此事。 在漢子的竭力引薦下,渡口有一種世間獨此一份的井水仙人釀,一顆雪花錢一小壺,青鸞國達官顯貴最喜歡用來擺闊,那位公子哥還真就在一家街角鋪子買了一壺井水酒,跟掌柜要了兩只白碗,落座后竟是笑著伸手示意漢子一起坐下來喝酒,漢子本想著站在一邊扮可憐,說不定公子哥起了惻隱之心,就買走了他那些破爛家當(dāng),實在是肚子里酒蟲子作祟,坐下來喝起了酒,一邊喝一邊埋怨自己管不住嘴,心想自己貪杯喝過了酒,多半也就黃了這樁買賣,一時間百感交集,只當(dāng)是一碗斷頭酒來品嘗。 陳平安跟漢子碰了一下酒碗,笑問道:“既然這枚玉璽值錢,又有仙師苦等著它補齊文景國十七寶,為何不直接登門售賣?” 漢子早有腹稿對付買家這類問題,滿臉苦笑道:“那位地仙老神仙,修為通天,只是人品……我就怕拿了錢沒命花啊。” 漢子嗓音低沉,含糊說了一半。 陳平安點頭,這個解釋說得通,山上神仙,說是修道,可這個道,旁門八百,左道三千,所以山上不一樣有杜懋這樣的飛升境大修士?更早一些,不一樣有書簡湖的截江真君劉志茂?至于那撥扶乩宗喊天街生出歹心的練氣士,如果不是技不如人,淪為千里送人頭的下場,一旦圍剿伏殺了他和陸臺,如今可就真闊綽了,有了這份財力,說不定世間就要多出一兩個金丹地仙。 漢子大概是覺得再不下點猛藥,就要錯過這位不差錢的外鄉(xiāng)子弟,放下了酒碗,低聲道:“其實我那祖上是文景國大將軍的措辭,是為尊者諱,給我拿來騙人的,我爺爺其實是舊文景國京師安樂坊的坊丁,安樂坊最早是皇室飼養(yǎng)奇珍異獸的地兒,后來財力不濟,荒廢了,就用來安置犯錯后貶黜出宮的宦官、宮女,文景國的亡國之君,年幼時就在藏污納垢的安樂坊長大,小時候經(jīng)常受我爺爺照顧,后來飛黃騰達,從一個藏在外邊的私生子,不知怎么的就當(dāng)了皇帝,不管為何亡國,還算是個念情的君主,之后對我爺爺十分禮待,京城被云霄國大軍攻破后,又逃到了安樂坊,我那時候年紀(jì)小,不記事,總之最后就從爺爺手上傳下了這枚玉璽,爺爺臨走前,還叮囑我一定要將玉璽交給文景國后人,不可視為自家物件……” 說到這里,漢子喝了口酒,眼神癡癡呆呆,“我這不肖子孫啊,對不起爺爺?shù)呐R終囑托,也對不住那個傳聞中改了姓氏去山上修道的文景國太子。” 漢子嘴唇顫抖,眼睛里有淚花兒,“公子,你行行好,就買了這枚一國重寶的玉璽吧,我以后好買酒求醉裝糊涂,不用每天對著它,愧疚到死。” 陳平安再給漢子倒了一碗琥珀色的水井仙人釀,搖頭道:“酒,可以請你喝,但是東西我不會買。” 漢子猶不死心,“公子難道都不看一眼,東西真假好壞,相信公子可以一看分明,到時候哪怕公子殺價狠了,我都不后悔。” 陳平安還是搖頭,“我這人沒有偏財運……所以還是算了吧,你找識貨且有緣的買家,莫要在我身上浪費光陰了。” 裴錢剛想說話,就給陳平安瞥了一眼,立即閉嘴不言。 漢子喝過了第二碗酒,告罪一聲,道謝一聲,然后失魂落魄起身離去。 裴錢這才輕聲道:“挺可憐的。” 陳平安喝著酒,“可憐是真的,但是東西未必是真的。” 裴錢疑惑道:“沒有看過,怎么知道呢,萬一是真的呢?反正咱們也不著急趕路唉。” 陳平安耐心解釋道:“萬一的這個一,若是真落在咱們頭上,這當(dāng)然是最好的結(jié)果,那咱們來聊聊最壞的結(jié)果。” 裴錢一頭霧水,“不就是假的,看走了眼,咱們給那家伙坑了些神仙錢?” 裴錢驀然雙手一拍桌子,心疼道:“這可不能忍!” 陳平安笑道:“這算什么最壞的結(jié)果,最壞的情況,是給人家設(shè)計了仙人跳,不但要被強買強賣,說不定咱們一旦掏得起神仙錢,對方還要得寸進尺,干脆殺人越貨。只說這人為人,咱們畢竟不熟,哪怕本性未必有多壞,可一旦遇上了過不去的坎,比如欠了一屁股債,欠債的人性子軟弱,催債的人心狠手辣,兩者加在一起,那就是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了,我們這會兒可憐他,那會兒誰來可憐咱們?” 裴錢用心想了想,“咱們?nèi)艘膊簧侔。凑蹅冇欣恚齼扇蛩浪麄儐h?” 陳平安一板栗下去,“出門在外,如果只靠著拳頭講道理,那杜懋都能遇上我們,我們就不能遇上別人?” 裴錢委屈道:“可咱們是好人啊?杜老賊又不是,惡人被天打雷劈,死后下油鍋拔舌頭剖心肝、往嘴里灌燒紅的鐵汁……” 陳平安打斷裴錢的胡說八道,“你從哪兒知道的這么些事情?” 裴錢心有余悸道:“上回元宵節(jié)在老龍城賞燈,有這么些個被小白說是‘警世育人、震惡揚善’的花燈會,我當(dāng)時瞪大眼睛看了會兒,覺得跟我關(guān)系不大哩,不過書上說了,有則改之無則加勉嘛。” 陳平安如今養(yǎng)劍葫蘆里裝著小煉藥酒,不好再裝這渡口特產(chǎn)的水井仙人釀,又有范家贈送的不少壇桂花釀放在咫尺物玉牌中,其實最近一年都不缺好酒解饞,便只跟店家買了兩壇,打算回頭與桂花釀放在一起,到了落魄山,一起埋在竹樓后頭,每十年起一壇,也算是他陳平安的豐厚家底之一了。 在蜂尾巴巷口子上那邊,跟陸陸續(xù)續(xù)趕來的魏羨四人碰頭。 這趟蜂尾渡,陳平安自己沒有看上特別有眼緣的物件,只給裴錢買了一本圖文并茂的圣賢書籍,版刻精良,每個字都神完氣足。 就在陳平安打算離開渡口之際,從巷子里邊走出一個拎著空酒壺的年輕人,身材魁梧,腰間系著一條精鐵鎖鏈似的腰帶。 陳平安一瞬間瞇眼,只是很快就恢復(fù)正常神色,打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假裝不認(rèn)識。 不料那人見著了陳平安,快步走到陳平安身前,伸出手指點了點,大概是依稀認(rèn)出了陳平安,卻想不起姓甚名甚,一時間神色有些著急。 是福是禍都躲不過了,陳平安只得笑著打招呼,用寶瓶洲雅言說道:“在那座小鎮(zhèn)門口,咱們見過一面,那會兒我跟看門人在里頭,你站在柵欄門外頭,你的記性真好,隔了這么久,還能認(rèn)出我。” 魁梧青年笑著點頭,有些高興,“對,就是你,除了那位看門人,你是我第一個見到的小鎮(zhèn)當(dāng)?shù)厝耍辉脒€能在這邊見著你,一開始我還不敢認(rèn)你來著,變化太大,你說我記性好,我覺得你也不差啊,甚至比我還強一些。” 見陳平安手里拎著兩壺水井仙人釀,這個下巴已經(jīng)長出青色胡茬子的青年,笑道:“你這水井酒買虧了,真正地道的仙人釀,得以三口最老的水井中汲水釀酒而成,你這兩壺,是后來昧了良心的商家鋪子私自打了十幾口新水井,味道不對,走走走,我?guī)闳ベI真正的老水井酒,不然你這蜂尾渡就算是白走一遭了。” 他剛走出一步,哈哈笑道:“算了,江湖險惡,咱倆就別湊近乎了。” 魁梧青年報了兩家酒鋪地址給陳平安,“愿意買酒就自個兒去,我就不讓人覺得無事獻殷勤了,免得你我雙方都提心吊膽。” 他與陳平安抱拳告別,大踏步離去買酒了。 是個爽快人。 陳平安心中嘆息。 被魁梧青年當(dāng)做腰帶的那根鐵鏈,分明是驪珠洞天在破碎下墜前鐵鎖井的那條粗壯鐵鏈,當(dāng)時陳平安就聽說是給此人拿走了這樁大機緣,除了那五行之物,驪珠洞天當(dāng)時隱匿市井的諸多法寶當(dāng)中,就以此物與宋集薪的碧綠葫蘆、山魈壺,一把光明鎮(zhèn)邪鏡在內(nèi)的五六件,最為珍貴,又以這條鎖龍鐵鏈最為價值連城,曾是成功束縛住世間最后一條真龍的一根縛妖索,品相之高,可以想象。 如今已經(jīng)被此人煉化成了本命物,就這么正大光明地公然示人,估計要么是藝高人膽大,要么是靠山足夠高,或者兩者兼?zhèn)洹? 那是陳平安第一次真正接觸到外邊的天地。 正陽山搬山猿,云霞山蔡金簡,清風(fēng)城許氏,老龍城苻南華。 那是一場接一場的生死境遇,是陳平安最艱辛的一段歲月,那種無助,比陳平安在未來的歲月里,在蛟龍溝面對元嬰老蛟,在老龍城面對飛升境杜懋,還要來得巨大。 只不過就像盧白象那次在小院里吐露心聲,在人生道路上,只要荒蕪中能夠遇見了一朵花兒,一切就會不同。 陳平安遇上了一位她笑起來,陳平安感覺自己就像天底下最有錢人的好姑娘。 怎么會不喜歡呢,怎么舍得不將她放在心頭呢。 老龍城最后一次與范二在在藥鋪屋頂上喝酒,陳平安說,“我喜歡的姑娘,她已經(jīng)是最好看了。可是比最好看更好看的她,是我在看她的時候、她假裝不知道的時候,側(cè)著臉,睫毛微顫的模樣。” 當(dāng)時范二有些懵,問他,你陳平安他娘的到底是有多喜歡那個姑娘啊! 陳平安當(dāng)時有些喝高了,就是捧著養(yǎng)劍葫傻樂呵。 第(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