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五章 草灰蛇線-《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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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咚叮咚叮叮咚……
小姑娘等了很久,結果都沒能等到第二串風鈴聲,猛然間跳下椅子,飛奔離去,一邊跑一邊轉頭揮手:“小師叔,我先去睡覺啦!”
陳平安笑著擺了擺手,然后返回老水井那邊。
白衣少年始終待在原地,既沒有從井底離去,也沒有出現在井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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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泉西邊山脈綿延,其中有一座山頭叫落魄山。一位名叫傅玉的文秘書郎,作為縣令吳鳶的頭號心腹,之前在縣城與外人起了紛爭,吳鳶不愿在這個關頭節外生枝,更不希望有人拿此做文章,便讓傅玉負責盯著這座山神廟的建造,事實上算是避風頭來了。
在一個月明星稀的深夜,這位大驪豪族出身卻淪為濁流胥吏的京城年輕人,獨自一人,找到了一個在落魄山搭建竹樓的奇怪家伙。
那位看到傅玉后,笑問道:“不應該是那位崔國師的學生,吳縣尊親自找我嗎?”
傅玉臉色淡然,開門見山地解釋道:“吳鳶是娘娘安插在他先生身邊的棋子,而我是國師大人安插在龍泉縣令身邊的棋子。”
俊朗的外貌,世家子的風范,漠然的眼神,最后加上冷冰冰的措辭,與傅玉在衙署一貫給人溫文爾雅的印象,天壤之別。
傅玉一語道破天機后,伸出一只手掌,攤開在對方眼前。
那人從傅玉手掌拿起一枚黑色棋子,伸手示意傅玉坐在一條竹椅上,滿臉笑意:“明白了,那么咱們就一個漫天要價,一個坐地還錢,在這明月清風之下,行蠅營狗茍之事?”
傅玉看著這位昔年的神水國北岳正神,點了點頭,對于魏檗的冷嘲熱諷,沒有惱羞成怒。他坦然坐在小竹椅上,轉頭看了眼夜色里遠未完工的竹樓,竹樓不大,耗時已久,卻只搭建了一半還不到,因為魏檗并未花錢雇傭小鎮青壯男子,也不愿意跟龍泉縣衙署打招呼,借調一撥盧氏刑徒,始終親力親為。
因為如今只有落魄山在內幾座山頭,不設山禁,樵夫村民依然可以進入落魄山砍柴。其余山頭都有各路神仙在讓人打造府邸,熱火朝天,每天山頭上都會塵土飛揚。
傳言落魄山有深不見底的山崖石穴,周邊可以看到一條巨大的碾壓痕跡。在落魄山建造山神祠廟的衙署胥吏和青壯百姓,很多人都說看到過一條身軀粗如井口的黑蛇,經常會去溪澗那邊飲水,見著了他們,那頭龐然大物既不畏懼退縮,也從不主動傷人,自顧自汲水完畢、游曳離去。
魏檗給自己打造了一柄精致素雅的竹骨紙扇,坐在竹椅上,翹著二郎腿,輕輕扇動陣陣清風。
今年整個夏季,幾乎沒有幾天酷暑日子,如今就馬上入秋,讓人措手不及。
仿佛是福祿街那個紅棉襖小姑娘,在地上跳著炭筆畫出來的方格,一下子就從春天跳到了秋天。
傅玉猶豫了一下,先說一句題外話,作為開場白,“雖然陣營不同,可吳大人是個好人,以后更會是一個好官。”
魏檗滿臉不以為然,笑了,“那也得活著才行。”
傅玉臉色有些難看。
魏檗對此故意視而不見,竹扇緩緩搖動,山風徐徐而來,鬢角發絲被吹拂得飄飄蕩蕩,真是比神仙還神仙。
魏檗懶洋洋道:“我手里頭能拿出來做交易的東西,就那么點,不如你先說說看我能得到什么。”
傅玉深呼吸一口氣,“成為大驪北岳正神!”
魏檗神色從容,微笑道:“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你們的北岳正神在那場大戰之后,依然安然無恙啊,大驪皇帝總不可能隨隨便便,就拿掉這么一個重要角色的神位吧?”
傅玉放低嗓音,“之前陛下提議將此處的披云山,升為新的大驪北岳,后來被擱置,但是近期有了新的進展,陛下決定大刀闊斧地推進此事。”
魏檗問道:“當真?”
傅玉點頭,“當真。”
魏檗玩味笑道:“是不是倉促了些?別說大隋高氏,你們大驪連黃庭國都還沒拿下,就開始把北岳放在一國版圖的最南端?”
傅玉堅決沉默,嘴巴很嚴實,絕不輕易評價皇帝陛下的決定。
魏檗收起折扇,思考許久,感慨道:“大驪畫了這么大一個餅給我啊。”
他站起身,用折扇拍打手心,轉頭瞥了眼竹樓。
“哈哈,你們大驪皇帝眼光真不錯,我魏檗可是被阿良捅了一刀、還能夠活蹦亂跳的存在。所以當這個北岳正神,綽綽有余。”
最后他凝視著傅玉,瞇眼道:“好了,你可以說說看,到底要我做什么?”
這一刻的魏檗。
不再是那個在棋墩山石坪初次露面的白發蒼蒼土地爺。
也不是那個手捧嬌黃木匣的俊美青年。
不是那個在山路上與某位少女擦肩而過的可憐人。
傅玉有些緊張。
因為眼前這位,極有可能是未來整座東寶瓶洲,最有分量的北岳正神,沒有之一。
————
紅燭鎮往西兩百多里的繡花江上游,江水中央有一座小孤山,俗稱饅頭山,土地廟的香火只能算湊合。
一個五短身材的漢子,“走出”那座掉漆嚴重的泥塑神像,落地后,伸手從香爐里拎起一個朱衣童子,身高才巴掌高度,是這座土地廟碩果僅存的香火童子,漢子將它放在自己肩頭,開始向外走去,江水滾滾,漢子直接踏江而走。
睡眼惺忪的朱衣童子趴在肩頭,破口大罵:“你大爺的,干嘛打攪大爺睡覺?!之前那趟圍剿無功而返,你整個人就有點怪怪的,是不是見過了紅燭鎮船家女的誘人,又沒錢睡她們,把你給燥得?”
漢子難得沒有拾掇這個嘴欠的香火小人,語氣沉悶道:“我們去紅燭鎮找到那條鯉魚精,送給他一顆來自驪珠洞天的蛇膽石,他很快就會成為沖澹江的水神。你要是愿意的話,以后就跟他混好了,水神祠廟的香火,怎么也比我這兒屁大的土地廟要旺盛……”
朱衣童子先是錯愕,然后是大怒,跳起身來,一巴掌一巴掌狠狠打在漢子臉頰,只是這么點大的小家伙,對方好歹是一位貨真價實的土地爺,無異于撓癢,這位香火小人一邊蹦跳,一邊破口大罵道:“你大爺的,不許侮辱大爺我!”
朱衣童子最后頹然坐在漢子肩頭,傷心哽咽。
漢子咧嘴笑道:“不愿意去享福就算了,喜歡留在家里受罪,就繼續在孤山混吃等死好了,我才懶得管你。”
朱衣童子聞言后立即擦拭眼淚,破涕為笑,“金窩銀窩不如自家草窩嘛,對了,你可別誤會,我對你和那座破廟沒有半點留念的,大爺只是舍不得那只香爐!”
漢子不置一詞。
朱衣童子沉默片刻,輕聲問道:“你是咱們州任職土地爺最久的,好些跟你輩分相當的昔年同僚,如今最差也是城隍爺了,你明明跟他們關系不差,好多人想要來孤山拜訪,你為何死活不愿意見他們?”
漢子顯然不愿提起這一茬,沉默不語。
跟他相依為命的香火小人,卻不愿就此放過自己主人,喋喋不休道:“咱們的鄰居,那個繡花江騷婆娘,每次偷偷看你,一雙眼眸春水汪汪的,連大爺我都快把持不住了,你為何偏偏鐵石心腸?她手底下那些蝦兵蟹將,若是曉得你也是有這么些關系的,哪里敢成天欺負咱們,只要是通了靈性的水族,有事沒事就往咱們孤山岸邊吐口水,氣死老子了!害得我每次出去城鎮那邊逛蕩,族類從來都不愛帶我玩,嫌棄我出身差,是窮光蛋泥腿子,都怪你!”
漢子心情不錯,笑道:“子不嫌母丑,就你廢話多。”
朱衣童子翻了個白眼,氣哼哼道:“這些年我也聽了許多小道消息,有說是你當初惹惱了大驪京城禮部的大人物,人家拖家帶口來孤山燒香祭祀的時候,你不好好供奉起來也就罷了,還對他們很不客氣。還有說是你禍害了某個仙家府邸的黃花閨女,使得情關難過,耽誤了大道,門派掌門就給大驪朝廷施壓,要你守著破廟當一輩子的土地爺。再還有……”
漢子笑道:“行了行了,陳芝麻爛谷子的糊涂賬,我都已經忘了,你瞎猜什么,皇帝不急太監急的。”
朱衣童子一個蹦跶就是一耳光摔在漢子臉上,“你說誰太監呢?”
漢子對于小家伙的以下犯上,不以為意,突然從懷里掏出一顆晶瑩剔透的嫩綠石子,放在肩上, “這就是傳說中的蛇膽石,讓你見識見識。水族,尤其是蛟龍之屬的水族,一旦吞食下腹,只要能夠撐著不死,修為境界就能夠突飛猛進,而且沒有后患,等同于仙家一等一的靈丹妙藥。”
朱衣童子趕緊雙手扶好那塊“半人高的巨石”,好奇問道:“誰給你的?為啥他不直接送給化名李錦的那條錦鯉?”
漢子搖頭道:“當時懶得問,現在懶得猜。”
朱衣童子雙手捧臉,欲哭無淚,“蒼天老爺啊,我怎么攤上這么個不知上進的主人啊,天可憐見,作為補償,賞給我一個活潑可愛、國色天香、知書達理、出身高門的小姑娘做媳婦吧?”
漢子取走蛇膽石,打趣道:“就憑你?下輩子吧。”
這朱衣童子怒氣沖沖地爬上漢子的腦袋,坐在亂糟糟的頭發之中,安靜了片刻,就開始扭來扭去。
漢子問道:“你干啥?”
朱衣童子氣呼呼道:“你剛才的話太傷人了,我想拉泡屎在你頭上。”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漢子一怒之下,抓起小家伙,就往對岸猛然丟擲出去。
朱衣童子在空中翻滾,歡快大笑:“哇哦,感覺像是仙人在御劍飛行唉!”
踏江前行的漢子氣笑道:“小王八蛋玩意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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