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有些喜歡-《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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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離石拱橋那座深潭還有十余丈,河婆老嫗的身影驟然加速,顯然是富貴險中求,要拼死一搏了。
一游而過。
暢通無阻。
老嫗一口氣沖出數十丈后,水下身影打了一個旋,為了慶賀劫后余生,情不自禁地一圈圈轉動起來,一團青絲纏繞那具已無血肉的干瘦軀殼。
這位河婆站直懸停在溪水當中,抬頭望向那座石拱橋,終于清清楚楚看到了那把老劍條。
依舊銹跡斑斑,跟她還是孩提時、年少時、少婦時所見,并無半點異樣。
但是下一刻,只是多看了老劍條這一眼的河婆老嫗,一雙眼珠子當場爆裂。
哀嚎。
溪水翻滾,浪花陣陣。
許久之后,這一段小溪總算恢復風平浪靜,老嫗重新生出了一雙眼睛,但是她變得氣息孱弱,耳畔響起那位大仙的嗓音,“人家不稀罕理睬你,那是你祖上冒青煙,你別得寸進尺。以后經過石橋的時候,切記不要抬頭了。”
老嫗嚅嚅喏喏道:“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楊老頭的嗓音幽幽傳來,“你只管往下游去,試試看能游到哪里。經過那座鐵匠鋪的時候,也別太猖狂。不過不用太擔心,你的存在,能夠讓這條溪水變得尤為‘陰沉’,一旦催生出水精,有利于鑄劍淬煉,所以那位阮師,不會為難你。你要是做事勤勉,說不得人家還會施舍給你一點機緣。驪珠洞天雖然碎裂了,靈氣迅速流溢四散,可大抵上還能延續個三四十年,阮師的圣人之位,穩固得很,對他來說,反而是好事。”
老嫗松了口氣,諂媚道:“謹遵大仙法旨。”
青牛背這邊,有人言語中滿是欽佩,“前輩好大的神通,竟然能夠自行敕封一方河婆,關鍵是還能夠不驚擾到天道。”
楊老頭依然保持原先的坐姿,頭也不轉,冷笑道:“河婆,和河神,一字之差,云泥之別。你這種讀書人,會不懂?”
來者正是觀湖書院最大的讀書種子,崔明皇,他應該會是最后一位離開此地的外鄉人。
這位豐神玉朗的英俊書生,笑道:“已經很駭人聽聞了。在一條斷頭路上,硬生生岔出小路來,這等手筆,由不得晚輩不佩服。”
楊老頭淡然問道:“小子,你知道我的身份?”
崔明皇搖頭笑道:“山主事先并未告知,但是我勉強猜出一點端倪。”
楊老頭不耐煩道:“去去去,你小子還不夠格與我談,換成你們山主還差不多。”
崔明皇非但沒有離去,反而在青牛背席地而坐,落座之前,不忘伸手將腰間玉佩小心翼翼挽住,以免撞擊在石崖上,他抬頭望著再無遮攔的蔚藍天空,輕聲道:“空有一身通天修為,為了護住這座驪珠洞天,不讓天道滲透進來些許,竟是半點也不愿使出,到最后只能靠兩個本命字,真正死撐到最后。楊老先生,你說我們這位齊先生,到底圖什么?”
老人只是抽著煙,神色陰沉。
崔明皇喃喃道:“若是圖一個‘為生民立命’,那也太虧了,他是齊靜春啊,山崖書院的山主,儒教第四圣的得意弟子,他的一條命,換來五六千凡夫俗子的來生來世,劃算嗎?我看不劃算,換成是我,絕對做不來。”
楊老頭吐出一口煙霧,“你這話,也就只能跟我嘮叨,要不然傳出去,你這輩子也別想當書院山主。看在你先說了幾句心里話的份上,咱們隨便聊聊?”
讀書人微笑道:“那敢情好,晚輩求之不得。”
老人望著水面,“不過在這之前,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崔明皇點頭道:“前輩問便是了。”
老人緩緩道:“一步步把齊靜春逼到那個唯有求死的境地,是不是你的手筆?”
崔明皇先是一愣,隨即苦笑,最后自嘲道:“前輩是不是太高看我了?”
楊老頭沒有轉頭,一團團煙霧在老人身前裊裊升起,“我別的本事沒有,看人心一事,還算湊合。所以你不該來這里的。”
崔明皇笑著解釋道:“哪怕是晚一些來算,從我儒家第四圣在文廟位置第一次下降,以此作為開端,那也是八十年前的事情了,我如今不過而立之年,怎么說得通?”
老人轉過頭,笑瞇瞇道:“你的意思,是說自己不過湊巧來這里取走鎮國玉圭,又湊巧碰上這樁慘案而已,屬于黃泥巴落在褲襠里,不是屎也是屎?”
崔明皇神色自若,笑道:“世事無常,無巧不成書。”
楊老頭呵呵笑著,皮笑肉不笑。
崔明皇不愿繼續空耗下去,開門見山道:“晚輩對那座披云山情有獨鐘,希望將它作為一座新書院的地址,晚輩來此是客,入鄉隨俗,于情于理,都應該跟楊老前輩打聲招呼。不知道前輩有什么要求?”
楊老頭皺著臉,默不作聲。
崔明皇似乎不敢擅自催促老人,緩緩起身,輕聲道:“前輩放心,只要前輩一天不點頭,晚輩的書院就一天不敢破土動工。如果哪天前輩覺得此事可行,可以讓窯務督造衙署那邊,捎句話給觀湖書院崔明皇即可。”
楊老頭嗯了一聲,沒有拒人千里之外。
崔明皇作揖告辭。
相較于河婆老嫗這種小棋子,能否真正成就神位,還是觀湖書院要在大驪王朝,尋求一塊圍棋上的飛地,選中了那座披云山,其實老人對這些并不太上心,因為無舉輕重。
老人唯一在意的事情,是那夜齊靜春到了廊橋,與阮邛說了什么,最后他獨自坐在廊橋一夜,天亮之后才起身返回小鎮,在那期間,齊靜春又到底說了什么,做了什么?
老人拎著老煙桿站起身,低聲罵道:“就沒一個是讓人省心的。”
————
學塾內,四個蒙童面面相覷。
孩子們沒有見到齊先生,反而是那位好像一年到頭都在掃地的老大爺,換上了一身跟齊先生裝束相似的儒衫,腰間懸掛了一枚玉佩,霜白頭發收拾得整整齊齊,頭戴高冠,老人坐在原本齊先生的位置上,告訴四個孩子,齊先生已經辭去教書先生和書院山主,所以之后就由他來帶領那趟游學。
出門遠游一事,是齊先生跟孩子們早就說好的,他們家中長輩也都點頭答應下來。
老人不復見以往的慈眉善目,氣勢威嚴,問道:“李寶瓶呢?為何沒有來上學?”
鬼頭鬼腦的李槐,平時就跟那個紅棉襖不對付,立即告密道:“李寶瓶來的路上,聽說老槐樹倒了,就非要跑去湊熱鬧,我拉不住她,她脾氣差得很,我怎么勸都不聽,她還要動手打人呢。”
其余三個蒙童各自腹誹,李槐真是隨他娘,睜眼說瞎話的能耐,比誰都厲害。
老人轉頭對一個扎羊角辮的小女孩說道:“你去喊李寶瓶回來,我們今天就要離開小鎮。”
小女孩哦了一聲,有些不情愿地站起身,小跑離開學塾。
李槐年紀不大,嘴巴很刁,不忘火上澆油,老氣橫秋道:“老馬啊,李寶瓶這種頑劣學生,一定要好好管束才行,要不然成不了材的。既然齊先生不在了,老馬你就要挑起擔子來……”
老人厲色瞪去,李槐嚇得噤若寒蟬,乖乖閉嘴,只是在心里不斷罵這個馬老頭不是個東西,老虎不在山就猴子稱大王。
以前李槐很厭煩齊先生的規矩,如今倒是懷念起齊先生的好了。
學塾課堂隔壁,屬于齊靜春的那間屋子,觀湖書院的崔明皇坐在書案后,環顧四周,鳩占鵲巢的讀書人笑容恬淡,有些失望地輕聲道:“書也沒有幾本啊。”
————
陳平安到了鐵匠鋪后,聽到那個消息,有點懵。
寧姚在天沒亮就離開小鎮了,阮秀說是倒懸山那邊,飛劍傳書,寧姑娘聽說后急匆匆就離開了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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