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九十一章 太陽和野草-《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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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只說名字與境界。例如“陌生,十四境。”“白景,飛升境。”
但是有三個例外。齊廷濟,裴錢和柴蕪。
分別是“齊廷濟,飛升境,劍氣長城城墻刻‘齊’字者。”“裴錢,劍修,十境武夫。”
等到介紹玉璞境劍修的柴蕪,則專程加上了真實年齡。
外人看熱鬧內行看門道,明眼人心知肚明,能夠一步躋身上五境的柴蕪,她必定飛升,能夠證道。
先前當“寧姚”的名字被第一個報出。
歡呼聲瞬間如海嘯般淹沒整座大驪京城。
寧姚微微臉紅。
陳平安只好以心聲解釋一句,“不是我的主意,朝廷那邊甚至沒跟我打招呼。”
唱名至“裴錢”的時候,扎丸子頭發髻的年輕女子,聽著那些好像能夠掀翻屋頂的一遍遍呼喊自己的名字,裴錢恍若隔世,她沒來由想起南苑國京城,孤魂野鬼一般游蕩在其中的小黑炭,她眼睛里的世道,只要是大白天走在路上的人,全是鬼。跟著師父走出藕花福地,一起走到落魄山,也曾獨自走過千山萬水,死了的人間,好像活了過來。
期間報出米裕名字的時候,顯然女子們聲音不小,聽上去竟能與男人嗓門打個擂臺。
米裕看似神色自若,等到“白景”轉過頭看了他一眼,米大劍仙還能繃著臉,等到連隱官都有意無意轉頭瞥了眼,再有姜尚真輕輕咳嗽,米裕終于扛不住了,彎曲手指,揉了揉額頭。
作為劍氣長城的私劍,不好虛名,當然也由不得生死相鄰的他們去沽名釣譽。但是好酒的黃陵,此刻如飲一壺醇酒。男人的掌心輕輕佩劍三窟的劍柄,他想起了很多愛喝酒的遠去故人。
尤其是梅澹蕩這幾位出身蠻荒的劍修,也是心情激蕩。怎敢想,豈能信,他們的名字,能夠以這種方式被萬眾高呼?我們莫非當真是豪杰?
“十四境,為何獨獨沒有專門的名稱呢?”
“十四境修士,浩然天下多嗎?大概有幾個?”
“十四境比飛升境只高一境,如果雙方斗法,能不能穩贏啊?”
內城鬧市,一位頭戴蓮花冠的年輕女冠,她身邊都是漂亮的仙子。
正是北俱蘆洲清涼宗的開山祖師賀小涼,帶著她的那撥親傳弟子,跨洲南下游歷。
恰逢其會。
她跟白裳結下的梁子,算是一筆揭過了。
師兄曹溶在海上證道飛升,本身就是一種不大不小的提醒。
而白裳讓唯一的親傳弟子徐鉉南下桐葉洲,主動離開北俱蘆洲,也是一種講分寸的遙相呼應。
多年以來,北地各方勢力聯手封鎖清涼宗一事,也就隨之悄然解禁。
當年溪邊初見,期間浮云一別,后來海畔相逢。
賀小涼沒有往皇城那邊走去,反而與人流相反方向,往外城行去。
人間送花神,就此別春風。于道各努力,那就有緣再會。
京師富貴門戶和商賈都已開啟冰窖,近期就陸陸續續有攤販售賣各色冰鎮的冷飲,花樣百出,層出不窮,漂亮得讓人不舍得下嘴。賣?借機賣出個高價?送!爺今兒開心,樂意!
結果一方非要白送,一方非要多給錢,雙方竟然鬧得差點急眼了。也是怪事。
花神廟門外,一個貌美婦人帶著個老仆,慢悠悠逛著喧鬧的廟會。
一位是最讓人間百花神女發愁的封姨,她幾乎每年都要來此花神廟轉一轉。
老車夫化名蘇勘,曾是遠古天庭玉樞院斬勘司的主官神靈。
氣態雍容的封姨在廟會走走看看,打趣道:“是不是想要感慨一句,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
老人搖頭道:“不至于。”
她咦了一聲,“太陽打西邊出來啦?”
蘇勘雙臂環胸,說道:“既然與他有些過節,不太對付,吃過些小虧悶虧,他若是個中看不中用的草包,豈不是顯得我更是窩囊廢,所以罵他幾句不痛不癢的,還不如贊他是個梟雄?”
封姨故作恍然道:“梟雄?倒是個頭回聽見的新鮮說法。”
老人嗤笑一聲,“沒點城府心性,那小子能走到今天,走到這里?你好好思量一番,如今所有人,山巔的,都覺得他最大的機緣,是那位存在?錯了,大錯特錯!馬苦玄是神靈轉世,可惜他只是表面像神靈,陳平安這個泥腿子出身,才是真正最像我們的,他很早就比如今的我們更像神靈了。”
封姨琢磨一番,“有些道理。”
她蹲下身,在祠廟內廊道里邊的一座攤子,買了一整套的十二花神粉彩杯,托名仿的衍慶堂款。可惜討價還價過于輕松了,以至于她都有些意態闌珊。
若是以往,這種集會,好些登徒子可就不是管不住眼神了,都要上手的。但是今天,大驪京城各地,沒有誰有這膽子。
當下京城戒嚴程度,超乎想象。大驪朝廷是絕對不允許出現任何紕漏的。
不光是整個寶瓶洲都在關注這場慶典,說句毫不夸張的,其實整座浩然天下都在看著這座京城。
大驪朝廷為了力保萬無一失,除了名義上管轄京師地面治安的衙門,以及在城外駐軍的一州將軍也已帶兵入城,此外還有從各州秘密抽調而來的隨軍修士,數量多達千余人,他們分工明確,一起負責盯著城內的角角落落。只說京城內的兩個大縣,兩座縣衙為了配合這場慶典,早就開始著手準備,一座衙門,從官到吏,近期哪個不是心弦緊繃,晝夜勞碌,關鍵是上邊誰都不說到底是為了什么。比如朝廷為此專門更換了一位做事嚴謹的青壯縣令,并且臨時增設了數個過渡官職。用縣衙私底下的話說就是屆時一條野狗都不能出現在街面上。
京城早早將那武館、鏢局和落腳縣內的各路江湖武夫,逐一錄檔,不光是今天,還有前后兩天的行程安排,都要被仔細記錄在案。其實也不用當官的撂任何狠話,只要看到他們臉上那種難以掩飾的精疲力竭,就知道他們沒有開玩笑,并非是故意嚇唬人。縣官不如現管也好,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也罷,與他們平時關系親近的父母官,親民官,至多只能暗示幾句,說不定這輩子就只能碰到僅此一次的盛事了,說一千道一萬,甭管有無官身,咱們大伙兒歸根結底,都是大驪子民,各自都行個方便。
不混官場,就是覺得熱鬧。稍稍在公門修煉過的,便會一眼分明,最是清楚這里邊的不同尋常。
因此京城里邊的江湖幫派,大小武館,近期就都老實一點,別找死,只要觸了霉頭,可就不是吃牢飯那么簡單的事情了。此外游手好閑的浪蕩漢,想要揩油的地痞流氓,賺點外快的扒手等等,幾乎都從不同渠道得到了風聲,縣衙捕快甚至是直接登門,將但凡在衙門有點案底的,挨家挨戶走了一遍,若說他們是吃皇糧的胥吏,那么關鍵是門外往往還站著個一看就是吃軍餉的精悍人物。
蘇勘背靠廊柱,說道:“在我看來,這就叫國家不幸詩家幸。若是身在太平世道里,陳平安這家伙撐死了也就是個金丹地仙,運道再差些,說不定還在如今還在小鎮某座窯口拉坯燒瓷。”
封姨站起身,點點頭,“詩家?陳平安在詩詞一道的造詣,還是很有名氣的。”
老人差點就要呸一聲,到底是忍住了。抬頭看了看天,老人忍不住感慨一句,“這天公。”
國師崔瀺失蹤期間,很多人都覺得大驪王朝將要由盛轉衰。不曾想大驪王朝要再次起運了。
御道兩邊的千步廊,今天參加朝會的官員,要比老百姓起得更早,就連曹耕心都早早候在這邊,許多宅子離得遠的官員,昨晚就直接在衙門里邊打地鋪了。否則就今天街道的擁堵程度,別管是坐馬車還是走路,還想準時朝會?誰肯給你讓道。
所有官員一起等著早朝。老尚書沈沉睡眼惺忪,雙手拄著拐杖,“吳侍郎,看兵書嗎?”
吳王城啞然失笑,這是什么問題。兵部徐桐也覺諧趣,兵部的一把手,問一位戎馬生涯的兵部侍郎看不看兵書?
沈沉繼續問道:“那么讀史書嗎?”
吳王城說道:“看得不多。”
言外之意,其實也不少。
沈沉笑道:“那你找找看,歷史上福祿壽齊全的功勛名將,有幾個?”
吳王城想了想,“不多。”
沈沉瞥了眼左侍郎徐桐,笑瞇瞇問道:“你們想不想成為其中之一?”
吳王城輕聲感嘆道:“做夢都不敢想吧。”
徐桐倒是沒說什么。
兵部衙門,老尚書沈沉只拿主意,兩位侍郎負責具體事務,徐桐由于管著大驪邊軍的蠻荒事宜,在京城官場早就有了個“地鋪侍郎”的綽號。吳王城近期也陪著他一起打地鋪,也是難得的官場畫面,兩位出身、履歷、性格皆大不相同的兵部侍郎,還真就憑此熟絡了幾分。
徐桐輕聲問道:“老尚書,這等盛況的慶典,我們大驪之前有過嗎?”
歷經三朝的耄耋老人想了想,“還真沒有。”
聽說崔瀺剛當國師那會兒,好像就沒誰會當回事。甚至還有大量言官、清流都勸當時的皇帝,不要接納這種聲名狼藉的人物,容易被中土文廟惦記,是賠本買賣。老尚書想起一樁京師掌故,忍不住笑出聲,記得當時都說崔瀺是位山上的陸地神仙,便有一位年輕言官,秉公直言,讓那姓崔的,公開抖摟幾手仙家術法,證明一下,看看到底是不是位貨真價實的地仙。
而這位官場順達的言官,后來當上疆臣的官場前輩,沈沉與他不獨有同鄉之誼,還有師生之誼。
沈沉笑問道:““言官誤國的說法,在大驪朝廷早期一直都有。但是你們猜猜看,誰最不喜言官?”
沈沉自問自答道:“最痛恨言官的,不是當朝權臣,而是當過言官、然后外放能夠升任疆臣的官員。”
“比如我那位老師。”
兩位年輕侍郎聽到答案,相視一笑,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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