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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人8:醫(yī)國——諼兮Hilla-《紹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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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沂中望著面前的一大堆藥材,眨了眨眼。

    為了不讓可能的有心人打探清楚宮內(nèi)用藥明細,他親自挑了兩個班直帶人將城南藥材貨棧中與傷寒沾邊的藥材照著各五十兩的分量一網(wǎng)打盡。可當(dāng)大包小包真正攤在他面前,作為一個連麻黃柴胡都分不清楚,更別提挑出哪堆是羌活哪堆是獨活的人,他還是怔了一下才回過神來。而這一怔就讓一直狠狠盯著他的潘國丈瞧出了破綻。

    “早聽人說楊統(tǒng)制忠心不二,旁人難及,老夫今日算是領(lǐng)教了。但統(tǒng)制莫要忘了,你大可在這邊慢慢對著醫(yī)書揀選,官家的病卻是耽誤不起!”潘國丈眼神中的怒火幾乎燒得化成實質(zhì)——明擺著被當(dāng)面懷疑人品、侮辱業(yè)務(wù)水平,卻顧忌著皇城司的名聲不敢和他撕破臉皮。將心比心,若不提官家二字,楊沂中幾乎都要生出幾分憐憫。

    然而此刻他只是語氣平平地開口道:“既然如此,還請潘醫(yī)官確認,若無藥材缺失,等這邊御藥局博士監(jiān)督稱量好分量,便可送去照方煎藥了。”

    “——人參、薄荷、茯苓、半夏……倒是齊全。”潘永壽仔細辨認了一圈,哼了一聲,從牙縫里勉強擠出了承認。而楊沂中心下稍微一松,揮了揮手,示意身旁等待已久的班直們開始揀藥。一時間,從立在他身后的親信統(tǒng)領(lǐng)到誤入現(xiàn)場被勒令不許離開的青衣仆役,一院子大氣兒不敢出的人仿佛解除了《西游降魔雜記》里的定身法一樣,有人急匆匆發(fā)號施令,有人笑諂諂小心應(yīng)聲,招呼清點搬運灑掃,立刻忙碌或假裝忙碌了起來。

    可貴妃之父望著有意無意繞開了院子中間這小小風(fēng)暴中心的人群,終是咽不下這口氣,“官家春秋鼎盛,偶爾染了時氣,及時診治,必?zé)o大礙。”他轉(zhuǎn)身上下掃了楊沂中兩眼,冷笑一聲,“倒是楊統(tǒng)制,老夫觀你面熱心忪——真可惜此處還差著一味白礬,一味南星,否則定要為楊統(tǒng)制仔細配上一服玉芝丸,豈不公私兩宜。”

    說罷,潘國丈根本不等楊沂中回復(fù),便拂袖而去。

    “撲哧。”

    楊沂中回過頭,看著不遠處被皇城司連哄帶強邀過來監(jiān)督揀藥熬藥的御藥局博士在他的視線下馬上像受驚的鵪鶉一樣瑟縮起脖子,努力降低著存在感,忍不住嘆了口氣。他不必像對方一樣背過《本草》《圣惠方》也能聽懂潘永壽是在罵他犯了痰癥。不過他隨即就轉(zhuǎn)過身去,壓著疲憊,繼續(xù)盯著班直們稱量藥材,將那博士拋在腦后——他早就發(fā)誓,這次的湯藥從揀選藥材到熬制出鍋,任一個步驟都不會逃過他的眼睛,又哪里顧得上計較這種微不足道的冒犯。

    “炙甘草三十兩!”

    他此前尋人問過了方子,生背下了方中的君臣佐使。甘草便是這十幾味藥中的使藥,調(diào)和表里,又味甜。

    而那人……應(yīng)該也是喜歡甜品的。剛從井里出來,便想著雪糕。可當(dāng)年的潘娘子親手做了,到最后對方也沒動一口,竟是將美人辛苦做出來的甜品全分給了赤心隊的士卒。就楊沂中所知,眼下的赤心隊私下若是聚眾飲酒,喝到高處,排資論輩,夸耀功勛,總有一兩個老人兒跳出來,炫耀自己嘗過宮中貴人的親手賞賜,并把雪糕的滋味吹上了天。但多年的同僚默契讓他心知肚明,皇城司報告中次次不發(fā)一言只負責(zé)結(jié)賬的劉晏其實與他一樣,今生都壓根再不想聽到雪糕二字了。

    風(fēng)雨飄搖的朝廷狼狽南逃,銜尾而來的金人步步緊逼。“失憶”的天子分了點心又夜宿在赤心隊營帳里以示與眾人同甘共苦,反而激起了無知蠢貨悖逆的心思。平叛,安撫,對個人命運的忐忑,憂天傾難挽的惶恐。那一夜在他們這些真正知曉大局之人眼里,滋味委實難言。

    那一夜,楊沂中隔著帳幕,下定了決心。

    “芎?三十兩,去皮茯苓,去蘆人參各三十兩!”

    三味佐藥,芎?行血、茯苓除濕,人參逆流挽舟,固本助元。

    淮水雪渡舟中,那人一席話讓年輕的御史中丞淚流滿面,楊沂中怔然望著對方身影,只覺貼身所藏的奇異花紋金屬圓片都仿佛被那人話語激得滾燙起來,與他心頭翻滾的一腔熱血隱隱相應(yīng)。小舟離岸的那一刻,他便明白,哪怕他素不信怪力亂神,那個秋天卻真有奇跡自井而生,于他面前睜開眼睛。

    后來世人都說他的老上級張俊張伯英嗜財擅賭,以一座下蔡城博來了一世富貴功名。但只有楊沂中知道,他觀察過,猜疑過,猶豫過,但早在明道宮時便以一念四字為注將皇宋近二百年國運托給了天意。

    幸而,天意未曾相負。

    “去苗柴胡,前胡,桔梗,枳殼各三十兩!”

    四味臣藥,助解表理肺,行胸中不暢之氣。

    堯山一役,天下震驚。那時他新傷剛愈,便陪著那人將一疊疊書名白紙流水一樣送往后山新立的神廟。這是項沉悶重復(fù)的工作,不多時他對那神廟便如同御帳一樣熟悉。而隨著御營傷亡統(tǒng)計名錄不斷更新,那人要抄錄的名字愈發(fā)多了起來,他就帶著御前班直承擔(dān)起從帳中到山腰廟中往復(fù)遞送的任務(wù)。而當(dāng)?shù)孛穹蚬そ硨⑻熳佑H書牌位一事逐漸傳開后,便有附近的西軍家屬百姓得了消息,三三兩兩過來提前拜祭。只要不往御帳方向去,那人也不讓他們阻攔,到后來西軍將士前來祭拜者越來越多,甚至曲端都托詞匯報軍情過來轉(zhuǎn)過一圈——據(jù)在場的班直說,此番立下大功的曲都統(tǒng)進了廟門,罕見地一言不發(fā),只覷著眼睛尋找熟悉的名字,在里面足足呆了半個時辰。

    一天他剛剛送完新的一疊名錄,因為這次名錄中有他手下戰(zhàn)歿的御前班直,于是多停留了一會,想要按工匠們的雕刻進度序推算這些神主將被擺放的位置。等他大致估算出方位,想著御前無事,便與一個剛剛換班的老工匠攀談起來。

    一聊才知道,那工匠來自熙河路,家中三子五孫,長子和兩個孫子早年歿于王事。堯山之役,次子被發(fā)為民夫,三子跟了大劉經(jīng)略,自己則成了隨軍工匠,家中只剩老妻和幾個兒媳照料年幼的三個孫子。

    那工匠年老眼花,看不清他身上的細甲,也不識得他的身份,只覺得他特意帶上的麟州口音多少有些親切,便以為也是附近前來祭拜同袍的西軍后生,竟絮絮叨叨跟他說了好久,訴說往年金人的兇狠,掛念家中的老妻幼孫,末了還托他打探三子的下落——有風(fēng)聲說劉經(jīng)略潰軍了,他提心吊膽,日夜都為自己的三子擔(dān)心。

    他知道劉錫的熙河路殘軍眼下就在附近休整,如果此刻仍沒有消息,老工匠的兒子多半兇多吉少,但望著對方期盼的眼神,他一時為難,竟沒想出該怎么開口。

    那老工匠聽他半晌沒有動靜,瞇了眼睛去瞧他表情,然后嘆了口氣,反倒朝他擠出了一個難看的笑容,“后生,我近日問了不少人,心底大抵也曉得是怎么回事了,也不用你費心編話哄我老漢。我兒,我兒若是真不在了,那我日日細細刻這些牌位,便是刻我的兒。我要告訴他,那是官家親書的姓名,官家沒忘了他。”

    他心下震動,抬眼望向天井周圍的牌位,恍惚間又想起自己家中自書姓名招魂祔葬的祖父與父親,一時失神,只聽那工匠側(cè)身對著那侯丹神像后絮絮念著,“往年都打不贏,官家一來就贏了。兒啊,你安心,這一遭,終是真龍?zhí)熳訋е蹅兇蛲肆私鹑耍蠞h聽軍中的秀才說了,往后便能有太平的年景……”

    他不忍再聽,借口要誤了歸營時辰,胡亂一抱拳,轉(zhuǎn)身出了廟門。可剛出門,他就發(fā)現(xiàn)那人默默立在外面,不知道在廟外聽了多久。

    他連忙請罪,那人隨意擺了擺手,讓他起身,卻望著他許久沒有出聲,最終只道:“正甫,這神廟供奉的是本次堯山中戰(zhàn)歿者的神主,至于靖康以來殉國之人,如李若水學(xué)士,如你父祖,還有犧牲的無數(shù)百姓——我早就有意,日后于東京舉行大祭。”

    他心頭一酸,俯身下拜,卻覺胸中舒暢,知道那人猜到了他之前想到了什么。此番婁室授首,他祖父若在天有靈,亦可瞑目。而堯山一戰(zhàn),攻守轉(zhuǎn)為相持,就像那工匠所言,日后這片他父祖守護過的土地當(dāng)有太平的年景。

    他的下拜真心實意。

    “羌活三十兩!獨活三十兩!”

    兩味君藥,祛風(fēng)散寒,扶正祛邪。

    汴梁數(shù)載,他望著漸稠的東京城裊裊人煙,念著新復(fù)的興慶府漢家故地,領(lǐng)皇城司抄家拿人行事無忌,上朝時敢直視大宗正的眼睛,自認絲毫無愧于趙氏的江山社稷。只有建炎五年那一次,他低下了頭,在白馬渡新歸的太后面前格外恭敬,任由一絲如晨霧般稀薄的憐憫掠過心間,卻又忍不住自嘲自己的虛偽。

    因為說到底,無論站在他面前執(zhí)手相問的是尊貴的太后,還是殷切的母親,他本質(zhì)都不在意。

    而那人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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