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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崩摧(再續)-《紹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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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以為我不敢殺你嗎?”劉萼愈發大怒,干脆扶刀向前。

    “我乃是天使,是我殺你還是你殺我?”程寀凜然不懼,同樣扶刀相對。

    兩人一言不合,直接喊打喊殺,而周圍文武見狀,既無人去勸,同時也無人呵斥,只是冷冷去看。

    且說,真定府作為金國前方統攬的實際帥府所在,因為戰事匯集了很多金國要人,不僅僅是什么親王、萬戶、猛安、謀克,也存在著很多其他類型的人……比如洪涯就是從燕京過來的使者嘛;還比如說劉萼,乃是之前的恩州防御使,因為恩州早早被田師中攻克,所以便一路撤到真定;再如這個程寀,乃是堂堂大金翰林學士,大半月前尚不知道太原丟失時燕京發出的勞軍使,算是洪涯的前任。

    但這些都還不是重點。

    重點在于,劉萼身份有些特殊,其人正是燕云大族劉氏族中眼下當家的嫡系三兄弟之末。

    而所謂劉氏,乃是昔日唐末盧龍節度使劉怦之后,其家在遼世代為相,劉萼親父劉彥宗更是在降金后備受恩遇,甚至一度被委任燕云政務。只不過,這家人在燕云實在是存在感太強,所以內里素來為金國高層忌憚,再加上劉延宗在阿骨打死后依附粘罕,有改換門庭嫌疑,引來高層一致排斥,所以老早便被高高抬起,郁郁而終,劉氏在金國高層中的地位,在燕云大族中的首領地位,也早早被金國高層刻意扶持的韓氏所取代。

    但不管如何,這家人的家世、根基都擺在那里,所以之前的大封諸王中,劉萼父親劉彥宗依然成為了大金國唯一一個被追封王爵的漢人,劉氏的能量與劉萼本人,也不可能在眼下這種局面下被忽略。

    可事情有意思的地方就在這里——程寀也是燕云漢人大族的代表性人物。

    程寀他爺爺,跟大宋名臣林景默他爹一樣,都有個霸氣的外號,林景默父親綽號林九牧,而程寀他爺爺綽號程一舉;林景默兄弟九人,程寀父親兄弟六人,加上各自兩個爹,都是進士,只不過一邊是宋國,一邊是遼國而已。

    除此之外,正如林景默兄弟中有兩個格外拔尖的,喚做大林學士、小林學士……程寀他爹程穆降金的時候就是一方節度使了,然后一直擔任節度使,現在還在總攬著景州防務,等到程寀起勢,父子二人同朝為官,素來也被人稱作老程節度、小程學士。

    這種家族,誰敢無視?

    唯獨,金軍一戰打崩了燕山以南幾乎所有的軍事力量,女真人自己都還沒鬧起來呢,兩個燕云大族子弟卻爆發出這般幾乎水火不容的爭執,格外讓人覺得玩味。

    閑話少說,爭執到了這種地步,注定不可能通過討論得出結論來了,于是眾人目光漸漸匯集到堂中一人身上——六太子訛魯觀。

    完顏訛魯觀是太祖阿骨打第六子,本就身份貴重,之前也履任了大同留守,統攬一番,此番城中這個萬戶也正是訛魯觀從大同帶回來的,再加上三太子急病而死,四太子一敗涂地、生死不知,二太子、五太子(現任國主親父)早死,其人莫說在這真定城里,便是在整個大金國恐怕都數得上號了。

    故此,只要這位六太子開口,這真定城內還是無人能反抗的。

    然而,眾人矚目之下,訛魯觀卻只是渾渾噩噩,六神無主,絲毫不能下定論,儼然是被城外慘狀給影響到了……這也難怪,四太子兀術便是全程參與金國開國戰事的最年輕宗室了,到了年輕的訛魯觀這里,正好是一條分界線,等訛魯觀參與到軍事活動中以后,大金國都已經成型了,基本上都是順風仗,軍事經驗和戰斗經歷少了太多。

    無奈之下,眾人便又去看洪涯,這位是燕京新派來的天使,而且有四太子兀術托付軍事的名義,連四太子自己的金牌都在此人手上,此時出言拿個主意,說不定下面大家伙都會支持,上面六太子訛魯觀也會順水推舟。

    但是,素來以精明能干聞名的洪涯洪侍郎此時居然一臉為難,繼而兩手一攤:“諸位,我雖為天使,又有四太子臨陣托付軍務,但眼下這種局面,又如何敢輕易做主?”

    這話說得頗為誠懇,眾人也是無奈,于是,復又爭執片刻后,到底是一哄而散。

    唯獨其中不少精干之人,情知此時已經到刀劈火烤,生死無常的地步,卻是絲毫不愿耽擱了……當日晚間,私下去尋六太子訛魯觀與樞密院都承旨洪涯的人絡繹不絕,以至于太師奴都等到二更時分才得以見到洪侍郎。

    “四太子就是這個情況……”

    燈火之下,伴隨著依然隱隱可聞的哭泣聲,洪涯略顯無奈的介紹了一番情況。“總之,宋軍只派了御營左軍和兩部御營中軍來滹沱河北,河南那邊怕是要緊追不舍的,只能聽天由命。”

    “若是這般,我明日動身,拼死過河去尋四太子……”太師奴一時肅然。

    “不可以。”洪涯也隨即肅然。“真定城這個情狀,誰都不能輕易獨走后撤,否則便是一個一哄而散的場面……人人都有理由走的!”

    太師奴微微一愣,居然無法駁斥,于是又反過來認真詢問:“那真定這里到底又要怎么辦?”

    “還能如何?”洪涯攤手以對。“眼下是不能戰的,而不能戰便是守,不能守便要走,不能走便是或降或死……還能如何?”

    “守……”

    “守其實也是沒法守的,不過是苦捱罷了……我曉得你的意思……走也是極少數人的事情,撞天運罷了。”洪涯接口而對。“大局如此,整座城真正的路數其實在于降與死。”

    燈火下,太師奴沉默片刻,方才再問:“便是這兩條,洪侍郎以為又該如何呢?”

    “不是我以為該如何,我一個臨時背鍋的侍郎能拿什么主意?主要是城中上下的意念……”話到這里,洪涯頓了一頓,方才繼續言道。“想降的人還是居多的,尤其是下面的官兵,上頭其實也挺多,千古艱難唯一死嘛……但上頭這里,不少人拉不下臉面,而且還有少數人因為種種緣故,堅決不愿降,將大話拿了出來,所以這才僵住。”

    “降與死利弊如何,洪侍郎總有看法吧?”太師奴稍作躊躇,繼續來問。“只說于大金國而言的利弊。”

    “于大金國而言,沒什么利弊可說。”洪涯喟然以對。“死守到底,全員覆沒,當然是好的,最起碼能讓和對面那位官家稍微睜開眼睛看看咱們,知道大金國還是有忠臣義士的,將來再往下走,不至于太過小覷了大金國……但真能上下一心闔城去死嗎?真到了炸城或者攻城那一刻,怕還是十之八九降了的。”

    太師奴聞言苦笑。

    “可若是投降呢,把誠意拿出來,讓六太子這等身份的人跟趙官家當面說一說,指不定能在議和上能多留幾分余地,屆時若是真能議和了,那這幾分余地,便不知道是多大的天地了!”洪涯言至此處,不免盯住了對方神色。“但還是那句話,總有一二混賬,根本沒有見過昨日戰陣威勢,總還以為自己可以逆大勢而為,以至于白白壞事!”

    “不錯。”太師奴見到對方隱隱表露態度,終于也一時喟然。“說一千道一萬,但凡昨日經歷了那一戰的,又哪里不明白什么叫大勢已去?到了眼下,什么生什么死,什么降什么和,什么真定什么燕京,都只是昨日那位趙官家橫掃千軍后玩剩下的,沒什么太大意思,關鍵是要尋一條生路,給你我,也是給四太子與大金國。”

    “正是此言!”洪涯終于也仰頭閉目而嘆。“聽聽這滿城哭聲便知道了,什么叫大廈已傾?昨日你走后,我與四太子臨陣而望,見到一扇鐵幕徐徐掃來,只覺得萬念俱灰,恨不能讓你回來,將那番詐降言語落到實處……我今日說句不中聽的實在話,昨日戰后,燕山以南就不要想了!再掙扎也只是無益,不如早早棄了燕云,轉回塞外。”

    這番話正說到太師奴心坎上……不過此人何等伶俐,不然也不至于從容輾轉于耶律余睹、耶律馬五、完顏拔離速、完顏兀術之間了,所以,其人稍微感慨之后,便忽然醒悟:

    “洪侍郎的意思是……讓我再去一趟,為六太子請降,繼而促成請和?”

    “不錯。”洪涯干脆以對。

    回應洪涯的,是漫長的沉默。

    不過,洪涯也非常有耐心。

    果然,等了許久,太師奴還是艱難開口了:“剛剛洪侍郎不還說,城中有些許混賬阻礙此事嗎?”

    “幾個燕云大族出身的二世祖,當然是最怕那位官家打過來的……但區區幾個二世祖,又違逆眾心,到底能成什么氣候?我揮手可滅。”說著,洪涯真的揮了下手。

    “六太子……?”

    “六太子早已經失態,儼然是早存了降意的,只是身份使然……咱們把事情料理了,順手推一把,他自然會點頭。”

    “可洪侍郎自己不也是降人嗎,就不怕……?”

    “就是因為是降人,才要借這個大局藏身其中……不能單獨做事,不然便是自尋死路。”

    “……”

    “……”

    “如此……我還有最后一問。”幾番對答后,太師奴不免口干舌燥起來。“若是現在降了,會不會對四太子有礙?他還在河對岸,不知所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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