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傳一-《大明妖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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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只發兩篇前傳,明天開始發布正文。)
一
百戶趙瑛從昏迷中醒來,眼前一片明亮,胸中似乎有一只小鳥撲棱著翅膀,急躁地想要一飛沖天。他的身體虛弱,心里卻極為亢奮,迫切地希望將自己剛剛見識過的種種奇跡說與人聽。
但他最關心的事情還是那一件,于是深吸一口氣,輕輕握住胸中的小鳥,將目光投向家中的老奴,壓抑著興奮,聲音微顫地問:“怎樣?”
老奴沈老七沒有開口回答,搖搖頭,想說話卻沒有開口,他的神情已經給出一個確定無疑的回答。
胸中的小鳥受到重重一擊,再無一飛沖天的氣勢,可趙瑛沒有認命,也搖搖頭,用更加確定無疑的口吻說:“不可能。”
沈老七半張著嘴,更說不出話了,他本來帶著悲哀與同情,這時全變成了驚訝,還有一絲恐慌。
“不可能。”趙瑛一字一頓地重復道,胸中的小鳥再度活躍起來,“我看到了,真真切切,沒有半點虛假,我看到了,和周道士說得一模一樣。”
沈老七的嘴張得更大,發出一聲毫無意義的“啊”,主人說得越熱切,他的神情也就越古怪。
趙瑛發現自己是在對牛彈琴,于是掙扎著從蒲團上站起來,腳下虛浮,身子晃了晃,即便如此,仍然一把推開過來攙扶的沈老七,邁開大步向屋外走去,心里又一次冒出“不可能”三個字,這回是說給自己聽。
不大的庭院里,人群已經散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幾名道士正在收拾自家的器具,院門口倒是還聚著一群人,老道周玄亨正向街坊鄰居們說話。
“所以說啊,最要緊的就是心誠。”周玄亨背負雙手,右掌里的拂塵像是偏在一邊的尾巴,微微顫抖,他的語氣不緊不慢,帶著一絲遺憾與責備,責備對象當然不是自己,“我們算什么?和中間人差不多,居中撮合,把天上的神仙介紹給地上的凡人,就好比你們當中誰想見地面兒上的老爺,當然要找熟人介紹,可是最后能不能見到老爺、見到老爺之后能不能辦成事兒,還是得看你自己的運氣和誠意,有人運氣不佳,有人舍不得出錢,當然怨不得中間人,對不對?回到求神上,敗事的原因全是凡人心不誠,我們倒是盡職盡責了,已經將神仙請到了家門口……”
聽眾不住點頭稱是,有幾個人的目光有所轉移,周玄亨轉過身,正看到失魂落魄的趙瑛,沒說什么,轉回身,向眾人搖搖頭,輕嘆一聲,突然抬腿,大步向外走去,好像身后有什么不潔凈的東西在驅趕他。
街鄰們慌忙讓路,隨后又聚成一堆,目光齊刷刷地投向趙家的主人。
“仙爺。”趙瑛的聲音有些沙啞,急急地向院門口追來,抬高聲音喊道:“周仙爺!”
周玄亨已經沒影兒了,一名年輕的道士攔在前面,懷里抱著銅磬,臉上似笑非笑,勸道:“算了,趙大哥,師父有急事先走一步,你別追了,事情就是這樣,福禍皆由天……”
趙瑛聽不進去,一把抓住年輕道士的胳膊,“不可能,我全按周仙爺說的做了,一點不差,而且……而且我看到了,真的,和你們給我的畫兒一模一樣……”
年輕道士疼得一呲牙,趙瑛立刻松開手,在身上到處摸索,想要找出那張滿是神仙的畫紙,以證明自己所言不虛。
趙瑛有個獨子,剛剛五歲多一點,前些天突然昏迷不醒,只剩喘氣。
和尚、道士、半仙全都請過了,兒子仍沒有起色,看過三十的趙瑛就這么一個兒子,視若珍寶,看得比自己的性命都重要,就算傾家蕩產也要挽救回來,于是托了許多親朋好友,花了幾百兩銀子,終于從靈濟宮里請來赫赫有名的周玄亨周仙爺。
周玄亨率弟子們鋪案施法,與此同時要求趙瑛夫妻二人分別在東西廂房中靜坐默想,祈禱神靈相助,尤其是作為一家之主的趙瑛,若能在默想時看到神仙的模樣,則是大吉。
當時趙瑛跪在地上,虔誠地接過一張紙,上面畫著兩名神仙與眾多侍從,他在屋子里坐了一天一夜,期間不吃不喝不動,直至暈倒,但是在一片模糊中,他相信自己看到了神靈。
結果卻不是“大吉”。
周玄亨走了,年輕道士攔在趙瑛面前,收起臉上不多的笑容,“事已至止,節哀順便吧,令郎命該如此,想是前生欠下的業債。你還年輕,今后多多燒香敬神,若能感動上蒼,或許命里還有一子……”
趙瑛感到一股火從心底升起,“我做到了,和周仙爺說得一模一樣。”
年輕道士笑了笑,輕聲道:“做沒做到,不是你說得算。”
“誰說得算?你?”趙瑛大聲質問。
年輕道士搖頭。
“周仙爺?”
年輕道士仍然搖頭。
“究竟是誰?”趙瑛的聲音更高了,引來了院門口眾人的關注。
年輕道士略顯尷尬,嘿然而笑,可趙瑛的眼睛一眨不眨,眸子里泛著狼一樣的微光,讓年輕道士既害怕又惱怒,“當然是神靈……”年輕道士轉過身,向著大門口的人群說:“當然是神靈,這還用問?神靈不肯現身,當然是你心不誠,明擺著嘛。”
“不對,神靈現身了,我親眼所見。”趙瑛努力回憶,昏迷時的所見如在眼前。
年輕道士又笑一聲,將手中的銅磬交給另一名道士,再開口時語氣已不如剛才那么柔和,“趙百戶,何必呢,終歸那是你的兒子,又沒人埋怨你什么……”
趙瑛上前一步,揪住年輕道士的衣服,怒氣沖沖地說:“我明明做到了!”
其他道士以及街鄰們急忙上前勸阻,年輕道士連掙幾次都沒能脫身,臉脹得通紅,“趙瑛,別來這套,你自己心不誠,害死了親生兒子,怪不得別人,更別想賴在我們靈濟宮身上……”
趙瑛揮拳要打,被眾人拉開。
院子里眾人拉拉扯扯,亂成一團,道士們抱著器物匆匆離去,一路上都在嘀咕“心不誠”三個字。
趙瑛還想追上去,他的心情已稍稍平靜,無意打人,只想問個明白,自己究竟哪里做錯了,以至于落得個“心不誠”,可是眾人拖得拖、抱得抱,他一步也邁不出去,只能大聲喊:“我做到了!”
沈老七擠進來,“老爺,快去看看家中奶奶吧。”
趙瑛心里一驚,兒子生了怪病,妻子傷心欲絕,她若是再出意外,這個家就真的毀了。
街鄰一個個松手,七嘴八舌地勸慰,趙瑛一個字也沒聽進去,向正屋望了一眼,兒子還在那里,可他不想看、不敢看,推開眾人,向西廂房跑去,妻子許氏就在那里靜坐。
許氏也是一天一夜沒吃沒喝,但她沒有昏迷,比丈夫早一些聽說了結果,讓仆人將兒子帶過來,抱在懷里,心中一直空落落的,呆呆地不言不語,直到聽見外面的爭吵聲,才終于回過神來。
趙瑛進屋,看到妻子懷中的兒子,整顆心就像是被人連捅幾刀,又被扔在地上連踩幾腳。
“這是命。”許氏強打精神,夫妻二人當中總得有一個保持冷靜,現在看來只能是她了。
趙瑛沉默良久,開口問道:“世上真有神仙嗎?”
“什么?”許氏一驚,擔憂地看著丈夫。
“這世上真有神仙嗎?如果有,為什么要讓咱們的兒子……他這么乖,沒做過錯事……”
“千萬別這么說。”許氏越發慌亂,“人家更會說你心不誠。”
“嘿。”趙瑛最后看了一眼兒子的小臉,轉身走出房間,妻子回答不了他的疑問。
“夫君……”許氏想起身,可是坐得久了,四肢綿軟,懷里還抱著孩子,半點動不得,只能眼睜睜看著丈夫消失。
街鄰還在院子里,彼此切切私語,看到趙瑛走出來,紛紛閉嘴,一個個都準備好了勸慰之辭,可是不等任何人開口,趙瑛已經走出院門,留下一群人面面相覷。
趙瑛什么都不想聽,他有滿腹疑惑,妻子回答不了,左鄰右舍更回答不了。
他不知道要去哪里、該去找誰,只是漫無目的地在街上亂走。
二
趙瑛盯著對面的秀才,目光冰冷,像是經過一番惡斗剛剛獲勝的孤狼,來不及品嘗爭奪到手的食物,依然挺直流血的身軀,昂首呲牙向其它競爭者示威,看看誰還敢上前與自己一斗,其實它已是強弩之末,無力再戰。
勝利者的余威通常有效,趙瑛不是勝利者,卻有勝利者的眼神。
秀才膽怯了、后悔了,放下手中的酒杯,訥訥地說:“剛想起來……有件急事……那個……我先告辭……”
“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趙瑛嚴厲地說,像是在訓斥軍營里的士兵。
“啊?”秀才露出苦笑。
“世上究竟有沒有神仙?”趙瑛越發嚴肅。
秀才還不到三十歲,經歷的事情太少,不擅長應對這種狀況,右手重新捏住酒杯,不安地輕輕轉動,想起身就走,又覺得不好意思,連咳數聲,勉強回道:“子曰:敬神鬼而遠之。我們儒生……差不多就是這種看法。”
趙瑛對這個回答不滿意,仍然盯著秀才,好好的一個大活人,目光中卻有垂死者的瘋狂。
秀才更害怕了,由不好意思走變成了不敢走,轉動目光,向酒店里的其他客人尋求幫助,結果只看到一張張興災樂禍的面孔。
“儒生不信鬼神。”秀才肯定地說,希望快些結束尷尬局面。
“儒生不祭神嗎?欽天監里仰觀天象的不是儒生嗎?你們不相信讖緯、星變、災異嗎?”
從一名百戶嘴中聽到這樣的話,秀才很是意外,想了又想,回道:“敬而遠之,我說過了,就是敬而遠之,儒生不信鬼神,但也不反對……用不著太較真,對吧?既然百姓相信……我真有急事,那個……”
“當然要較真。”趙瑛抬手在桌上重重一拍,嚇得剛剛起身的秀才又坐下了,“若是無神,這許多寺廟宮觀和僧人道士要來何用?何不一舉滅之,倒也省糧、省地。若是有神,究竟怎樣才能與神溝通?朝廷常常頒布旨意,昭告天下,神仙的旨意在哪呢?神仙為什么不清楚表明自己的意圖?為什么?你說這是為什么?”
秀才坐立不安,再次望向店內眾人,乞求解救。
十余位客人笑而不答,唯有靠著柜臺的一名長衫男子剛進來不久,不清楚狀況,冷笑道:“誰說沒有神仙?是你眼拙沒認出來而已。”
趙瑛的目光終于從秀才身上移開,看向長衫男子,“你是神仙?”
“我當然不是,可我……”
秀才再不猶豫,起身向外急行,暗暗發誓再不隨便接受別人的邀請。
長衫男子看了秀才一眼,繼續道:“可我見過,親眼所見,吳老兒胡同李三麻子的小兒子被鬼怪勾了魂兒,請了多少郎中、吃了多少副藥都沒用,后來請了一位真人,一場法事下來,那小子活蹦亂跳。”
趙瑛愣了一下,似乎被說得啞口無言,等了一會問道:“你說的真人是誰?”
“還能是誰?當然是靈濟宮……”長衫男子發現周圍酒客的神情不對,不明其意,卻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嘿嘿笑了兩聲,“吳老兒胡同離這不遠,自己打聽去。”
趙瑛站起身,打量長衫男子一番,邁步離店。
“哎,趙老爺,賬還沒結……”伙計叫道。
掌柜沖伙計擺擺手,“常來的客人,記賬就是了。”隨后低頭看賬本。
長衫男子仍不明所以,“剛才那人是誰?盡說些怪話。”
伙計道:“你不認識?怪不得,他是住在觀音寺胡同的一個百戶,叫趙瑛,他兒子……”伙計壓低聲音,“他家的小子前些天也丟了魂兒,請的也是靈濟宮老道,可惜……”
長衫男子恍然,長長地哦了一聲,“聽說過,原來就是他啊,自己心不誠,沒請來神仙,怨不得別人。”
掌柜咳了一聲,“少說閑話,勿惹是非。”
伙計乖乖地閉嘴,長衫男子卻不服氣,“區區一個百戶,還敢怎樣?”
沒人搭話,長衫男子覺得無趣,敲敲柜臺,又要一壺酒,自斟自飲,很快將趙百戶忘在了腦后。
三
趙瑛卻記得長衫男子說過的每一個字,離開酒店,立刻去了一趟吳老兒胡同,站在胡同口,看著幾個小孩子在街上打鬧玩耍。
很快有大人走出來,狐疑地打量來者,趙瑛轉身離開,不知不覺向家中走去,突然止住腳步,心中生出一個念頭。
家里冷冷清清,再沒有兒童的歡聲笑語,沈老七一個人弓背掃院,動作緩慢,追不上被風吹起的落葉。
正房里走出一名中年女子,懷里捧著一個包袱,看到男主人,立刻低頭,匆匆離去,經過趙瑛時,微施一禮,腳步幾乎沒停。
等女子消失不見,趙瑛問:“什么人?”
沈老七這才發現老爺,拄著掃帚,茫然地左右看了看,終于明白過來,“哦,那個,是王嫂介紹來的,給各家洗衣縫補,奶奶看她可憐,時常給些活兒,來過幾次了,老爺不知道嗎?”
趙瑛不知道,也不關心,自從兒子沒了之后,妻子比從前更加樂善好施,總以為能因此得到上天的諒解,再生一子。趙瑛對“諒解”不感興趣,只是覺得那名女子有些古怪,不像尋常的貧女。
“老七,跟我來。”趙瑛不愿多管閑事,只想著路上產生的那個念頭。
沈老七輕輕放下掃帚,跟著老爺走向東廂。
屋子里蒙著一層灰塵,沈老七老眼昏花,沒看出來,說:“老爺,我來沏茶。”
“不用。我有句話問你。”趙瑛坐在椅子上,屁股下面升起一片塵土,他仍然不在意,只想著一件事。
沈老七嗯了一聲,他在趙家勞苦功高,在先后服侍過三代人,在老爺面前不是特別拘謹。
趙瑛陷入沉默,似乎忘記了自己要問什么,沈老七也不著急,站在原地默默等待,衰老的身體微微搖晃。
“文哥兒是怎么得的病?”趙瑛開口,兒子叫趙文,家里人都叫他“文哥兒”。
“啊?文哥兒沒有得病,他是……他是中邪,那天晚上……不知怎么就丟了魂兒,大家都說或許是他太貪玩,睡著了魂兒也要跑出去,結果找不到回家的路……”沈老七眼眶濕潤了,他對小主人的感情很深。
“白天沒遇到過奇怪的事情嗎?我記得那天你帶文哥兒出過門。”
“就去市上買了一塊桂花糕。”沈老七努力抬起下垂的眼皮,覺得主人有些古怪,“老爺,你不要再喝酒了,家里還有奶奶呢,上司派人來過好幾次了,說老爺要是再不去營里點卯,就要……”
“給我端盆水來。”趙瑛才不管上司怎么想。
沈老七嘆口氣,轉身去端水。
趙瑛呆坐一會,起身走到墻邊,摘下掛在上面的腰刀,拔刀出鞘,在手中掂量兩下,將刀鞘重新掛回去,握刀回到原處,沒有坐下,盯著旁邊的桌子,又一次發呆。
沈老七端水進屋,看到主人手中握刀,嚇了一跳,“老爺,你……你可別做傻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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