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陽夏城下-《勒胡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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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該空著肚子,同時心情也空落落的,獨自一人騎著馬返回蒗蕩渠附近的營地。這一路上,陸續有胡騎縱橫來去,傳遞信息,守護通道,他根本是逃不了的——而且就算想逃,又要怎么接走裴氏?
回營見過裴氏——按照禮儀,出而返之,必須先向長輩通報——裴氏問他攻城的情況,裴該隨便敷衍兩句。裴氏又問:“文約以為,王正長可能守得住陽夏么?”裴該搖搖頭,連說了三個“難”字。
“然而若陽夏城破,王正長可能幸免于難?”
裴該抬起眼眉來瞟瞟裴氏,疑惑地問道:“姑母與王正長有舊么?”裴氏輕輕搖頭,說我沒見過王贊——“然其人博學有俊才,我曾讀過他一首《雜詩》,文辭質樸,意味雋永,乃是不可多得的佳作。”
隨即便曼聲吟誦起來:“朔風動秋草,邊馬有歸心。胡寧久分析,靡靡忽至今。王事離我志,殊隔過商參。昔往鸧鹒鳴,今來蟋蟀吟。人情懷舊鄉,客鳥思故林。師涓久不奏,誰能宣我心?”最后說:“似此等人物,死了豈不可惜?”
裴該忍不住撇嘴道:“人皆有父母,或者有妻兒,在其親眷看來,死者全都可惜,何獨王正長為然?彼雖有俊拔之才、逸群之志,奈何與茍道將相善,二人合兵,所過殘破,‘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死于他刀下的又不知凡幾!難道便不可惜么?”
裴氏聞言,臉色不禁微微一變,隨即壓低聲音問道:“外間都傳言,是先夫掀起變亂,害了天下人,難道文約你也這么看嗎?”裴該當場就想破口大罵司馬家那票混蛋,但咬了咬牙關,終于還是忍住了,反問裴氏道:“姑母又作如何想法?”裴氏匆忙轉過臉去:“天下事由男兒作主,我等婦人又如何得知……”
帳內一時間陷入了尷尬的靜默之中。裴該愣了一會兒,正想告辭退出去,就聽裴氏囁嚅著說道:“都是我害了文約,若非為我,文約又何必身罹如此險境……”
裴該聞言,微微吃了一驚,心說你這話是什么意思了?不會是突然間懊悔起來,萌生了死志吧?!趕緊偏過頭去想要觀察裴氏的表情,但天色已黑,帳內燈燭昏暗,裴氏故意把面孔隱藏在陰影里,怎么瞧也瞧不清楚。猶豫了一會兒,裴該這才開口問道:“帳中氣悶,姑母可愿隨侄兒出門外一敘?”我有話要跟你說,但這里太不安全,須防隔帳有耳。固然裴熊已經被我打發去洗馬了,但另外仨貨還在啊,誰知道他們貓在哪個角落里呢?
裴氏偏回頭來,望望裴該,裴該趕緊以目視意。裴氏猶豫了一下,這才點點頭:“出外透透氣也好。”便即取了帶紗簾的笠子來,戴在頭上,遮住了面孔。
二人出帳并不甚遠——蕓兒原本在帳外等著伺候,見狀欲待跟隨,卻被裴氏擺擺手阻止了——裴該左右瞧瞧,月色之下,火炬的光芒與暗影交錯,一如恐怖猛獸,但除非真能隱身吧,六七步內也很明顯地并無第三人。他這才湊近裴氏,壓低聲音說道:“若非姑母相救,侄兒早便死了,如今暫棲胡營,乃是侄兒自愿搭救姑母,以報恩德。設姑母有不諱,侄兒唯死而已!則身上污穢,恐怕再也無可洗清……”
裴氏沉默了好一會兒,這才微微嘆息道:“文約不必相勸,我明白的……如今我與文約同生共死,已難相離,自不會撇下文約,自尋死路。”隨即伸手抓住裴該的手腕:“文約,不管外間如何議論先夫,他若仍然在生,我當生死相從。可見污名并不可怕,不值得用生命來清洗……卿千萬,千萬謹慎,切勿魯莽從事,浪擲性命——如戰陣之上,刀劍無眼,當遠避為是!”
裴該點頭應諾:“侄兒理會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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