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我欲因風癲-《割鹿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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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知鹿這個帶著胡人血統的年輕人,他并非是五皇子和顧留白刻意安排的棋子。
五皇子對他的評價也只是尚可。
裴云蕖對他的觀感則是不太喜歡,在他和安貴之間,裴云蕖挑了甚至不是修行者的安貴。
但和大唐數不勝數的年輕人相比,他是幸運的。
他在這個年紀,就因為一場比劍而幸運的進入了那些真正站在高處的權貴的視線之中。
五皇子的隨口一句話,便足以改變他的人生軌跡,甚至改變他永遠都不可能脫離的階層。
他并不知道五皇子的身份,但他敏銳的察覺出來人生最重要的一次機會已經到來。
他只需接受這位貴人的好意,帶著這貴人的書信趕去見那名邊關回來的將領,他就能真正的接近和進入那些貴人的世界。
在這個渡口,他發現了很多帶著負重的修行者。
那些等待過河的漢子看似莊稼漢的打扮,但每一個都是真氣內蘊,每一個都擁有輕易殺死他的能力。
這些人明顯趕了很長的路,而且肯定走的都是荒山野路,他們那些做工極佳的皮靴都已經有了無數的裂口,泥濘不只覆蓋在他們的鞋面上,就連他們的腳踝上面都有一圈圈的泥濘!
這說明他們背負著的那些東西沉重到了極點。
這些人的身材都很魁梧,很極為壯實,氣血澎湃。
這些特征,讓安知鹿只是在河對岸看了他們幾眼,就確定這些人全部都應該是強大的玄甲士。
遠道而來的強大玄甲士,而且并不走官道,隱匿著行藏,而且看他們在河對面交談時的神情,他直覺這些人的旅途已經接近終點。
他們似乎都已經在等待著到達目的地之后,好好的歇歇腳。
這一切的一切,都讓他不得不將這些人和那名從關外回來的胖子聯系在一起。
一趟普通的運送根本不可能需要這么多玄甲士來接應,若是幽州方面想要刻意討好這位邊軍將領和他背后的勢力,也不可能從極遠的地方調人過來。
就如幽州街巷之中的那些野貓略微感知到一點動靜就會逃之夭夭一樣,他這種在底層摸爬滾打生存下來的孤兒對于危險也有著常人不能企及的感應。
他此時腦海里的唯一念頭,就是用自己最快的速度趕到那個胖子面前,然后告知他危險已經來臨。
數輛馬車在官道上行走。
許推背半躺在其中一輛馬車的車廂里。
和黑沙瓦時相比,他明顯瘦了一圈,從一個龐大的胖子,變成了一個中等的胖子。
他身上還是纏著許多的藥布,這些藥布的作用并不是止血或是防止傷口惡化,而是防止他去抓撓。
顧十五給他用的藥很強,他身上那些傷口一個腐爛的地方都沒有,都已經結痂,都已經在好好的長新肉。
大量的失血和這些傷口帶來的奇癢難擋的感覺,讓他依舊顯得病懨懨的,看上去沒什么力氣,很虛。
他好像始終在打瞌睡,但隨著馬車的晃蕩,每一次車窗簾子飄開縫隙時,他的眼中都會閃現一絲若有若無的精光。
幽州這一帶的地形太過險惡了。
到處都是大大小小的山頭。
官道到處都是彎彎繞繞,在他這種整天腦子里盤算著打仗的將領來說,這里到處都是很適合埋伏的伏擊點。
一側的山林間有異樣的響動。
這數輛馬車里頓時響起了示意用的低沉厲嘯聲。
倒是許推背拍了拍車廂,粗聲道:“不要鬧,就一個人而已,而且是滾下來的。”
這數輛馬車里的人都是一愣,不知道這個胖子何以做得出這樣的判斷。
數個呼吸之后,安知鹿隨著一些碎石滾落了下來。
他的身上全是刮傷和摔傷。
他的真氣幾近耗竭,喘氣喘得好像得了肺疾一樣,但即便如此,他還是第一時間喊了出來,“可是許將軍?有大量玄甲士在朝著此處潛行,我從野石渡鑿沉了船全力趕過來,他們那時在野石渡還未過河!”
許推背臉上的肉有些耷拉下來。
他沉默了一個呼吸的時間,伴隨著嘎吱嘎吱的響聲,車廂似乎如釋重負的往上微微彈起。
他從車廂之中走了下來。
他看了坐在地上兀自還爬不起來的安知鹿一眼,道:“你和我走,其余人將馬車燒了,然后坐在此處不要動,看那些人留不留你們的命吧。”
安知鹿站起來的時候雙腿的血肉都在抖,但他還是咬牙跟了上去。
許推背身上的藥氣直沖他的鼻腔,讓他不由自主的打了幾個響亮的噴嚏。
“誰讓你來的?”許推背走得不快,但步子很大,他走一步,安知鹿要快走兩步才跟得上。
聽到許推背的問話,安知鹿喘氣喘得喉嚨里都似乎有另外一個人在咆哮,“不知道,我在幽州若離坊永寧修所比劍,獲得了一個貴人的好感,他給了我一封信件,要不要現在給你?”
許推背嗤笑了起來,他回頭都沒有回頭,“能知道我準確的行進路線的,是什么樣的貴人?就你這身子骨和垃圾真氣法門,你比劍還能獲得他們這種人的好感,肯定是有什么別的事,讓他覺得你還算看得過眼。”
安知鹿手里捏著懷中油紙包裹的信件,聽著對方似乎沒有要的意思,一時遞不出去,只是拼命的喘氣。
他心中卻生出極大的敬畏,這胖子看似不怎么樣,但那種下令的氣質,談吐間的霸氣,卻根本不是幽州他所見的那些將領所能相比。
許推背此時看似還算虛弱,每一步跨出,身上的那些藥帶和結痂處摩擦都發出那種細微卻令人聽了難受的聲音,但他即便沿著山體往高處走,在沒有道路的林間穿行,他還是如履平地一般。
“你要想跟著我,就得吃苦,能吃苦的時候不吃,便根本練不出來,別以為你以前比別人吃得苦多,比別人能忍,就覺得還成。要做就要做別人壓根做不到的事情。”
許推背體內真氣徐徐流淌,他一邊行走,一邊有些不屑的教訓起身后勉強才能跟上的安知鹿。
“在戰場上,往往就是覺得自己還成,想要弄點軍功的人死得最快。”
“你別不服氣,在黑沙瓦,有個長得瘦猴一樣的,年紀比你小至少五六歲,吐蕃大軍沖殺在城里,他跑了一整夜幫忙調度人手,一刻都不帶歇的,仗打完的時候,他躺地上口吐白沫直抽抽,臉上還是笑嘻嘻的。他吃苦吃慣了,那種勞累,他也只覺得就是玩兒一樣。這種人才是真的強,整個城的人都死光了,他這種人才有可能活下來,至于現在你們這里面傳的那綠眸,就更不用說了。”
“我沒不服氣。”讓許推背一愣的是,氣喘如牛的安知鹿發出聲音,“我知道你這個時候還和我說這些,就是覺著我還成,真心是想教我。”
“你這個胡人有點意思。”許推背這下倒是轉過頭去,看著一只手還在懷里的安知鹿,哈哈笑了起來,“我是覺得你還成,只不過也就是還成而已。”
他大笑聲中,不遠處幾個山頭的山林都仿佛被他的笑聲震動,有無數的樹木抖動起來。
安知鹿的心沉了下去。
他一眼就看得出那些方位的敵人的數目。
想著那些所見的玄甲士,他知道即便那些人不穿玄甲,以他和眼前這名胖子的力量,也絕不可能突圍出去。
許推背卻是仿佛沒注意到那些合圍過來的追兵一樣。
他反而背負起雙手起來。
“別像捏個自己的雞兒一樣舍不得放手了,丟了你那個貴人的信件吧,你能這個時候出現在我這里提醒,你的表現至少比那封貴人的信件強。”
前方有隆隆的水聲,許推背說著穿過眼前的密林,就出現了一片斷崖,斷崖一側,是一條很大的瀑布。
這條瀑布叫做潛龍瀑,官道上很遠處都看得見,水落如銀河瀉山澗,山澗下面有一個很幽深的深潭,這邊山里人說里面藏著蛟龍。
安知鹿的手放開了那封信件,他看著站立在崖邊的許推背,看著水汽澎湃著沖擊在他的身上,他一時連劇烈的喘息都有些停頓。
他猜出了許推背想要做什么,身子頓時有些瑟縮。
“那貴人只是把你派到我的身邊,而沒將你舉薦給更高位的人,那就是說明他只是覺得你還成,可能在軍隊里頭,還能夠兢兢業業做點事情而已。”
“但在我這里,沒有什么還成和湊活,只有堪用和不堪用。”
“年輕人,要想真正的往上爬,站在城頭,那是沒有退路的。別在心里覺得自己還能投機取巧。”
“這世上的事情就是如此,要做就要做得徹底,要么就連這條道都不要踏上來。”
“真正的榮華富貴,世間第一等的風景,不會因為投機取巧試一試而落在你頭上,你要和人家賭命,就是要看看人家有沒有這樣的膽氣!你不敢做,那給你機會,你也不中。”
說完這幾句,許推背狂傲的笑了起來。
他看著下方的深潭笑了起來,就像是在看著那支吐蕃大軍。
只要不落在對方的手里,他知道顧留白一定會好好教訓那些人。
也就在此時,安知鹿走到了他的身旁。
許推背看了一眼已經出現在他視線之中的那些敵人,又充滿戲謔的看了一眼安知鹿。
“怎么,還要我先跳,給你打個樣不成?”
安知鹿突然也笑了笑,道:“我可不只是還成。”
說完這句,他朝著下方那深潭便跳了下去。
許推背原本還想等一等,看看謝晚會不會現身和自己掰扯幾句,但想著顧十五傳書中特意交代的不要節外生枝,他便左右手伸出兩根手指堵住自己的耳洞,然后朝著下方深潭跳了下去。
……
“瘋了嗎?這跳下去能活?”
數名身穿白色袍服的修行者到了兩人跳崖的地方,朝著下方山澗只是看了一眼,看著那瀑布銀河瀉地般沖擊在深潭之中的氣勢,這幾個人便全部變了臉色。
深潭里面水汽翻滾,其中一名修行者伸腳踢了一塊石頭下去,嘭的一聲轟鳴,光是看著那潭水深處翻滾不息的水花,他就又忍不住罵了一聲臟話,“操他娘的,這么深,跳進去骨頭都能碎成渣子吧?”
另外一名修行者盯著那條山澗,沉默了片刻,嘴唇一抿便發出了尖銳的哨鳴聲。
下邊的山林之中一陣響動,有十余名同樣身穿白色袍服的男子沿著溪水一路往上搜索。
“這應該是活不了,讓楊頭他們省點氣力,不要往這邊來了。”
先前那名踢了石頭下去的修行者略一沉吟,道:“你們幾個先在這里守著,若有什么變化,再行傳信,我先給主上通報。”
其余那幾名修行者心中直嘀咕這還能有什么變化,但知曉此間事大,他們自是不敢多言,只是點頭應允。
踢了石頭下去的那修行者迅速朝著山林中一處穿行,他左手之中捏了一個紫銅疙瘩,外形看上去像是一個小小的樹根留疤,但等他真氣流淌進去,這個紫銅疙瘩微微震動起來。
過不多時,天空之中一只黑鷹急劇的飛落下來。
這名修行者倒似不敢伸出手去,只是讓這黑鷹落在他身前枝丫上。
與此同時,他收起紫銅疙瘩,飛快的寫了一個小卷,接著小心翼翼的塞入黑鷹爪上系著的銅管之中,用蠟封好。
這黑鷹突然抬了抬腦袋,很人性化一般看了他一眼,似有些不悅。
這修行者心中一驚,頓時下意識往后退了一步。
那黑鷹卻是不再理會他,雙翅一震,竟落葉般飄飛出去,接著筆直般往高空之中穿行。
它這飛行姿態十分詭異,完全不像是正常的鷹隼。
這名修行者覺得被一只扁毛畜生嚇了一跳有些丟人,不由得狠狠朝地上吐了口口水,但是望著天空里的那個黑點,他眼睛里還是有些畏懼。
而且讓他不解的是,按照原定的計劃,不管這許推背是死是活,接下來引綠眸那伙人交戰的地點都會在附近的那片谷地,但這黑鷹卻明顯飛向了更遠處。
……
山崗上,有一張樹枝綁縛而成的椅子。
那些樹枝交纏在一起,也像是無數凌亂的線條。
身穿舊道袍的謝晚坐在這張椅子上,他朝著天空伸出手去。
他的身體同時舒展,往后仰去。
今日里,他戴著墮落觀修士的面具。
呼吸之間,有黃色和青色的氣霧在面具的孔洞之中流淌,面具的表面,漸漸浮現出腐朽的痕跡。
高空之中的黑鷹看到了他的面具,之前在那些修行者面前趾高氣揚的它,似乎也變得瑟縮起來。
飛落時,它明顯謹慎而畏懼。
看著這黑鷹帶來的最新密報,謝晚面具上的銹跡如青苔般蔓延,“許推背啊許推背,像你這樣的人,理應為我所用啊。”
“像你這樣的人,若是進入我觀,才能真正的瘋魔。”
他有些遺憾,發出了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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