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頁 吳有才一愣。 晝色陰晦,靈堂中燈火通明,她白衣素凈,發間簪花如雪,在這冥冥陰天里,像從墳間爬出來的新娘鬼,年輕美麗,單薄森冷。 吳有才莫名覺得有些發冷。 陸瞳問:“下月初一秋闈,你要下場嗎?” 吳有才愣了一愣,答道:“要的。” 他跟著在火盆前蹲下來,與陸瞳一道往里燒紙錢。活人其實是不知道死人能不能收到這些錢的,可總要有個念想。 吳有才道:“可惜娘看不見了……” 過去那些年,每次他從考場歸家,母親都會在家等著他。但今年只剩下他一人。待他考完回來,屋中的窗上再不會透出光亮,等他推門,再不會看到母親燈下縫補的身影。 他正沉浸在悲慟中,陡然聽見陸瞳開口:“其實這是好事。” 吳有才抬起頭,不明白她這話究竟何意。 “就算你今年下場,也不會中,與其讓她再一次失望,倒不如讓她懷著希望離去,對她來說,這不是件好事嗎?” 女子語調一如既往動聽,說出的話卻是與往日截然不同的刻薄。 吳有才愣了好一會兒,才明白她話里的諷刺,他憤怒地看向陸瞳,臉色一下子漲得通紅。 “你!” “生氣了?”陸瞳微微一笑,抬手往火盆里填了一張紙錢,“你知道嗎,你母親的病并非絕癥,早幾年醫治,不會只這幾年活頭。” “可惜,被耽誤了。” 吳有才的臉色驟然慘白。 他自然知道。 母親剛開始身體不適時,沒有告訴他。她那時一心撲在鮮魚行,每日只想多賣幾條魚給他攢筆墨書本錢,不愿為此耽誤魚攤的生意。 后來漸漸地難受起來,倒是瞞著吳有才去看了一回大夫。大夫告訴吳大娘,這病需好好歇著,用昂貴藥材調養,吳大娘舍不得,也擔心誤了魚攤生意,咬牙忍了下來。 直到實在瞞不住了,吳大娘才將病情告訴吳有才。他再帶吳大娘去瞧大夫時,已經太晚了。不是調養就能調養得好的。 面前人還在說話,字字句句都像是要往他心里戳,“她這病只要在一開始發現時,用補養藥材溫養休憩就可痊愈,但因為要讓你安心讀書,不耽誤你下場揚名,所以錯過了時機。” “是你,耽誤了她。” “轟隆”一聲,遠處有雷聲忽動。 吳有才捂住臉,從喉間溢出一絲痛苦低鳴。 他喃喃道:“是我,是我的錯……是我無能,是我沒本事……” 若不是他,若不是為了他,母親怎么會犧牲至此!他一輩子汲汲功名,自以為懷才不遇,實則就是不敢承認才學平庸,一無所成! 是他害死了母親! 儒生臉埋在指間,淚水從指縫滴落,泣聲中的悲悔之意聽得身側人面有動容。 陸瞳仰起頭,看著遠處的長空。 平人總是如此,一遇到事情,自責、后悔,永遠從自己身上找原因,恨不得將世上所有過錯都歸攬于自己身上。 父親和母親也是一樣么? 在他們得知陸柔死訊、陸謙入獄的噩耗時,會不會也輾轉自責沒有保護好一雙兒女,會像吳有才這般難以釋懷嗎?會椎心泣血嗎?會哭嗎? 火苗舔著黃紙,將昏暗靈堂照亮。 陸瞳垂目看著慟哭的男人,半晌,她說:“吳有才,你十八歲第一次下場,到今已過十二年。” “十二年了,難道你從沒想過,為何一次也考不中?” 哭泣聲戛然而止。 儒生抬起頭,滿臉淚痕,他茫然地、下意識地開口:“什么?” “如果你真是才學平庸,整整十二年,為何要堅持下場?是不是因為你相信自己的文章,定能金榜題名,名揚四海。” 她從袖中摸出一方折好的紙,放到吳秀才眼前。 儒生望著眼前的紙,喃喃開口:“這是什么?” “自你第一次下場后,盛京秋闈中榜舉子名單。被圈起來的,則是盛京有名的紈绔。”陸瞳道:“這些人,你只需稍一打聽就會知道他們學識淺薄。為何他們能中,你中不了?” 吳有才望著她,下意識地重復:“為什么?” “因為運氣。”她彎了彎眼眸,“你信嗎?” 恍若一道亮光在他腦中閃過,吳有才隱隱猜到了什么,又不敢說出口,只盯著面前人。 “有很多種可能。”她開口了,語氣依舊淡淡的,“譬如他們買通了禮部判卷官,在名次上做了文章。或者他們買通了主考官,請人替考。再或許,你的文卷與別人文卷調包,你的名次自然成了旁人名次。” “你只有紙筆和學問,卻沒有銀子與門路,吳公子,就這么點東西,怎么能與別人爭求公平呢?” “轟隆——” 又一聲驚雷炸響,瑟瑟寒風哭號著從門外刮來,像是要刮到他心里去。 吳有才搖頭:“不可能……這不可能……” “為什么不可能?”陸瞳笑笑,“你仔細想想,這些年下場做的文章,當真如此糟糕嗎?” 猶如一個悶雷打在臉上,吳有才怎么也說不出話來。 若他不是對自己有自信,何故會堅持十二年?他并非固執不知變通之人,若真覺了無希望,自會尋其他生路——這世上哪種活法不是活,他也并不是非要一條道走到黑。 他只是不甘心。 士人朋友都說他文章華燦,旁人無所及也,他自己也是如此認為。誰知十二年過去,從意氣風發的少年郎變成庸庸碌碌的中年人,一年又一年,摘取金蓮仍舊遙遙無期。 鄰人們的目光從艷羨漸漸變成了揶揄促狹,或許還有同情可憐,他無法回避那些期待,在每一個夜里問自己,他真的有才學嗎?他真的還能有高中的那一日嗎? 第(2/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