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有時候像一顆巨大的樹,每一根枝丫,都岔向不同的人生。枯朽和發芽,毀滅和新生,都在同一顆樹上,甚至同時發生。一些強大的存在,就透過橫枝交錯的縫隙,眺望天空,并稱之為——命運。天下緝刑司總長歐陽頡,一步在天光,一步在天京。身擔如此要職,總轄諸方治安,在接下來勢必席卷朝野的巨大變局里,他必然要有重大的承擔。所以在伯魯和顧師義相繼身死后,他就先一步回到了天京城,坐鎮緝刑司總部。偌大的天京城,大略可以分為外城和內城,其中內城又有一段核心區域,稱為“皇城”。三清玄都上帝宮,是皇城絕對的核心。圍繞此宮鋪開的各類宮殿群落,共同組成了大景皇宮。在此基礎上,再加上各類宗親宮所,勛貴府邸,所謂“天都百官”之居,就是大景皇城的構成。出品必為經典的“天都典藏”,最初源頭就是這些官老爺們的床頭讀物,老爺們即便讀閑書,也不與泥腿子相同,須有自己的審美意趣。后來在此基礎上成立的“天都書局”日進斗金,“天都典藏”風靡天下,卻也是一件無心插柳的趣事。惡名昭著的中央天牢,位置就在皇城之下。地上是人間天國,地下是人間地獄。監察天下的鏡世臺,核心入口在天命觀的先君殿,理所當然也在皇城中。“緝天下之不法”的緝刑司,位在皇城西面,正好與東面的天命觀相對。故而這三個衙門,又被稱為“皇城三司”,乃是景國要害部門。倒是能夠監察百官乃至于皇城三司的御史臺,總臺位在外城,獨辟一地,遠離天子。以示獨立監察之權柄,不受任何人干預。緝刑司總衙修建得十分堂皇,他們可不是以監察為主、行事相對隱秘的鏡世臺,更不是只能活動在暗夜的中央天牢,他們是行走在陽光下的執法力量,職能統御道屬范圍內所有緝刑部門。衙外有“天聞鼓”一面,一擊千里響,刑吏不至不停聲。堂前掛“法繩”一段,據說是太祖在三刑宮討來,能為是非之斷。正衙供奉“緝刑鐵鞭”一支,乃太祖當初親授緝刑司所掌。此鞭煞是方正,兩邊鍛打出棘紋。正面四字為“無拘俗道”,反面四字是“不論王親。”其威其力,可見一斑。緝刑司是大衙門,吏員穿流如織,各自匆匆忙忙。一路上不斷有執司停下腳步行禮,歐陽頡目不斜視,邁開步子,在幾個關鍵的地方轉了轉,便踏入緝刑正堂。就靴子跨過正堂門檻的這個瞬間,他忽然有片刻的眩暈。身形一晃!對于一位衍道真君來說,這是不可思議的。“大人!”“大司首!您怎么了?”四周執司如潮水般涌來。“都站定!”歐陽頡五指一攏,已經一把握住了正衙所供奉的緝刑鐵鞭,厲聲高喝。帝國正值關鍵時刻,今時今日他不敢輕忽,沒有誰可以完全相信!所有靠攏的執司都定在那里,警惕地盯著彼此,一個個緊張極了。若有一顆火星子落下來,頃刻便要炸開!這段時間他們的壓力已經太大,如果平日敬若神明的大司首歐陽頡再出點什么問題,這里至少有一半人要崩潰。“正要看看你們有幾個人能反應過來!”歐陽頡冷眸如電,掃過一圈:“反應還是太慢了,本座要是出了意外,第一件事做什么不知道嗎?先關門!保住緝刑司密檔!接著傳訊中央大殿!”執司們紛紛請罪。“我沒事。”歐陽頡定住心神,這才道:“都去忙自己的事情。我還有些機密要處理,無關人等,不許來正堂。散開!”這種時候這些人最需要明確的命令,無論心中有著怎樣的猜疑,大司首仍然保持著力量和威嚴,他們也都如潮水般退開了。歐陽頡手提緝刑鐵鞭,就這樣一步步走進正堂,在大司首的椅子上坐定。審視一周,確定沒人沾染他的權柄,緝刑司也并未被侵擾,他才開始追溯那眩暈的來源。大景帝國之國勢,持于己身,天下緝刑司之權柄,握于掌心。他歐陽頡的權勢,在整個中央帝國也沒有幾人可比,是絕對的頂層人物。他的力量自然也不會弱。這時閉上眼睛,眼前即是一片無盡繁復的世界,無數線索以線條的形式交錯在其中,是一團亂麻,也是秩序的詩篇。天階道法·律中詩!與這件事情相關的一切信息,都皈服在他面前,任由他審閱。在混亂之中又編排出獨有的韻律。俄而,所有的線條都向四面八方飛開,抽絲剝繭,露出最后的“真相”。他于是看到了一只飛蟲。起先像是極短的一段線條,豎懸在那里。但薄翼張開,顫羽一動,也就鮮活起來。此蟲有十五翼,左七右八。蟲腹吊著一顆膽囊,隱能見得綠色的膽汁。口器前面掛著一顆心——應該是心臟,正在緩慢翕動。這膽囊與心臟,俱似人臟。歐陽頡辦案這么多年,什么稀奇古怪的東西沒有見過?但偏偏認不得這蟲子的名堂。唯獨能夠確認的,是自己剛才的眩暈,就是此蟲離身時的影響。何能寄于此身,讓一位衍道真君無從察覺!歐陽頡不敢輕忽,翻掌取出緝刑令,啟用了大司首的權柄,調動整個緝刑司的力量,以純粹的刑力沖刷自身!這是相當痛苦的經歷,但唯有如此,才能讓他自己都沒能察覺的那些隱晦寄托無所遁形。好在結果是好的,他的道身并沒有留下什么痕跡,那神秘蟲子什么多余的事情也沒有做,就那么離開了。而他試圖追蹤這只神秘飛蟲的去向,卻什么都沒捕捉到。他那一刻的眩暈,就已經切斷了所有線索。對方顯然也是此道高手,寧可驚動他,也不肯暴露此行真正的目的。這種來歷不明的東西,如何能放任它在天京城游蕩?歐陽頡也顧不得什么緝刑司大司首的顏面,一邊將這只神秘飛蟲的消息,傳知三清玄都上帝宮和天命觀,一邊繼續自己的追蹤。他不往后查,轉往前溯。若能知這飛蟲的來歷,自能判斷它的去向。那線索堆集而又失序的世界,再次鋪開在眼前。這一次抽絲剝繭后,他看到了一個很有意思的人——生得瀟灑倜儻,腰間青葫載酒。大羅山傳人,天京緝刑司南城司首,徐三!徐三是賊?不。徐三這等天資,這等身份,就算真有問題,也不可能現在就啟用。那是巨大的浪費。歐陽頡繼續追溯,他的力量無限延展,而他的視角仿佛跟上那只飛蟲,在廣袤無際的世界里,不斷地往后飛退。流光萬轉,天地翻折,最后定格在一個面色慘白,卻涂得胭脂艷紅的婦人身上。一個死氣很重的女人。一具尸體?歐陽頡動念已知真相——地獄無門,仵官王!那只神秘飛蟲的軌跡,現在是如此清晰——地獄無門受雇于某一方,試圖干擾姬玄貞以伯魯為餌的海上戰場。地獄無門過來放了個煙花的首領,被追殺得上天入地。地獄無門其他只是假裝靠近的閻羅,也沒有逃過緝刑司的追殺。徐三正是在追緝仵官王的時候,被那只蟲子寄托了,而后在海上報告的那時候,傳到自己身上。仵官王不可能有這樣的本事,背后一定還有人。歐陽頡的眼睛四周,有青筋如龍須浮凸。加注了刑力!秘法·須龍視!最后他看到漆黑夜晚里的一個房間,仵官王的尸身,安靜地躺在床上,正在以其獨有的方式修行。而床邊有一張椅子,椅子上坐著一個人。一個靜坐在陰影里,連身段都不體現,看著就十分神秘的人。歐陽頡往前去看,那人忽然轉回頭來——眼前一片白茫茫!歐陽頡驀然睜開眼睛!一根根血毫在他的眼球上豎起,又被他撫平。額頭一滴冷汗滑落。那人,是誰?誰欲借仵官王而成此事?對方料知了海上戰場的結果,甚至清楚自己一定會出場?從一開始自己就是那個目標?可這樣大費周章,對方又想做什么呢?一條曲折的路徑。一只“提心吊膽”的古怪飛蟲……仵官王還有什么隱秘背景嗎?這一時有太多個問題,在歐陽頡腦海里翻轉。可他已來不及思考——只能留待稍后。因為關于天京城,最重要的變化已經來臨。他一步起身,拿住那根緝刑鐵鞭,順手帶走了法繩!…………“不同人生如橫枝般交錯的天空,是支離破碎各種不規則的塊狀。”“因此我們眺看到的命運,總是不完整的。”“總有些橫枝攔住的晦影,起先我們以為是飛鳥飛過人間。”錢丑近來總會想起這段話。同一個正午,顧師義在東海舍身求義、那只古怪飛蟲還沒來得及染上歐陽頡之身,大景天子姬鳳洲在皇家園林受刺于一真……大景帝國蕩邪統帥匡命,已陷入平等之圍。星月原上天光一轉,命運棋盤生死幾合。趙子,錢丑,孫寅。這樣的三位護道人,實在無比吻合天馬原上圍殺殷孝恒的兇手形象。甚至于他們的手段,甚至于他們的恨!殷孝恒狼藉的尸體,鋪陳在天馬原,仿佛就是一篇對這三位平等國護道人的控訴書。尸體上的血痕,一筆一劃,都是他們的姓名。但殷孝恒不是他們殺的。不是他們不想這么做。事實上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他們一直在做這樣的準備。事實上他們正要這樣做。殷孝恒已經完成了真人階段的積累,正在做絕巔的躍升。一旦登頂成功,他就是繼應江鴻之后,又一位能引軍發霸國之戰的兵家宗師。那時候再想殺他,除開霸國傾國之戰,幾乎再無可能。沒有人愿意看到那一刻。但凡有一個機會出現在面前,他們絕對不會猶豫。而機會出現在了天馬原。在某種意義上來說,景國人把殷孝恒的死,歸責于平等國,這大概也沒有錯。因為趙子錢丑孫寅他們,本來就準備這樣做。雖然道理不是這個道理,沒有說殺人的想法能按殺人來論罪。但趙子他們更清楚——解釋毫無意義。平等國即便站出來宣稱,也不會得到信任,只會暴露喉舌,造成更多無意義的成員傷亡。顧師義會站出來說,真相不是如此,因為他的道在那里。平等國自己反而沉默。在沉默中殺戮,或者被殺戮。三位護道人,站在三個方位。正對著匡命的是孫寅,他是場上唯一戴面具的那個,戴著一張虎頭面具。那只面具絕不兇悍,反而是憨態可掬的。但面具下顯出來的眼睛,絕對有著百獸之王的殘忍。他靜靜地看著匡命。匡命手長已然過膝,倒提鐵槊,好像點落蒼生。其上螺旋狀的槍紋,不斷沖擊這個棋盤世界的道則。他立身于天元,或者說這個棋盤世界,本身就是以他為中心展開。他感到自己的力量,甚至于自己道軀的每一個部分,都被這個棋盤世界所針對。看那棋盤的線,寒光凜凜,好似庖丁解牛的刀。看著它們,此身像要迎面而解。這些人研究他很久了!他幾乎能想象到,在某些孤獨的夜晚,有關于他的所有情報,被成堆地送到這些人面前,讓他們反復琢磨,以求毫無余地的死亡。“趙子,錢丑,孫寅。”匡命緩緩轉動著身體,目光在三名護道人身上平等地巡過,叫著他們的名字,嘴角是殘忍的冷意:“是不是少了一個誰?”“下過棋嗎?”他將鐵槊挑起來,在空中劃過一道凌厲的弧,而又狠狠倒貫入地面:“還有一口氣在,是提不了子的!”槊尖殺入地面的瞬間,裂隙如閃電般蔓延,在棋盤世界肆無忌憚地生長。就像閃電撕裂長空那樣,匡命殺出來的裂隙,把縱橫交錯的棋線,切割得支離破碎!但無論趙子,錢丑,又或者孫寅,都只是冷冷地看著他。“嗯?”匡命這時候看到,自己的道身之上,籠罩了一層黑光。而趙子錢丑他們,身上籠罩著白光。這個棋盤世界的敵我,就這樣區分了。趙子靜靜地站在那里,抬起纖長的兩指,不知從何處,提起一顆白色的棋子——“你是說……少了李卯嗎?”她問。也許這就是。她的兩指往上抬。匡命入地數寸的鐵槊,被一寸寸地逼出地面。趙子將這顆棋子丟開。匡命在棋盤世界所造成的裂隙,就像這顆棋子一樣,被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