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邑城頭,一個眉似秋刀、眸光明亮的男子,披著官衣匆匆走過。旭日高懸,烈光萬里。他按劍進箭樓,但在走進那片陰影的時候,又驀然回首。他看到那天邊的烈日,在無盡的旭光之中,倏然暈開一道紅色的裙邊,繼而鋪開大片的紅霞,似血如火。除此之外并沒有什么特殊的動靜,但他分明聽到一個聲音在問——世間有義否?燕少飛轉回頭,走進了箭樓。他的面容完全被陰影所晦住,當然那也是一片蔭涼。魏國是他的大樹,他也是很多人的樹。今日他是大魏巡安官。此職乃大魏天子為他專設,有巡罪之權、治安之柄,而不被三司所督。受爵受祿不受責,古來無此職,天下只他一人,由此可見天子對他的器重。官衣在身,他不再是游俠了!曾經(jīng)仗劍千里,不平則鳴。如今為國藏鋒,保境安民。他沒有覺得現(xiàn)在的自己比從前更高貴,也不認為現(xiàn)在的自己就沒了脊梁。只是確然沒有過去自由了。換做從前的任何一個時候,他都不會沉默。男兒仗劍,義字當頭,有什么可猶豫的呢?但今天他必須要想一想,一尊以“義”為格的現(xiàn)世神祇,是否是魏國所需要的?這個問題,答案大概已經(jīng)在他的官服上。章守廉死后,他親手殺死了安邑四害里剩下的三個。但那也不是純然地出于個人的俠心。因為從前他沒有那么做。俠的力量終究是有所局限的。強如天下第一豪俠顧師義,在真人層次能和呼延敬玄對轟的存在,也不是什么事都能管。踏上草原之前就得做好絕巔的準備,做好了絕巔的準備,還得先計劃好逃跑的路線。就拿今天來說,若不是有超脫的指望,他站在景國面前,徒然表達對“天公”的支持,哪有什么份量?所以燕少飛走進了箭樓中!箭樓中站著身披冕服的大魏天子魏玄徹!魏國的皇帝不知什么時間移尊在此。他站在那里,視線通過狹小的瞭望窗,投照在遠空,不知在瞭望著什么。“陛下。”燕少飛先是一驚,繼而垂眸。“做你想做的事情。”魏天子說。“臣已經(jīng)想清楚了。”燕少飛略作猶豫之后,如釋重負:“曾經(jīng)非黑即白,常為一怒拔劍,凡事一定要論個對錯,也因此薄有俠名。臣當然不覺得那時候的自己是不好的,只是如今已經(jīng)不再少年,受責之重,也該有所成長。應該想得更多!”魏國的皇帝看著天光:“對一些人來說,成熟意味著成長。對另外一些人來說,成熟是一種摧殘。這個世界常常很復雜,有時候也很簡單!”“你看這城中的百姓,有人渾渾噩噩,有人汲汲營營,有人總是懷疑地看待一切,但也總有人,幸運的保持了天真。不天真者并不卑劣,天真者也不算愚蠢。海納所有,故而人道大昌!”他看向燕少飛,用一種鼓勵的眼神:“顧師義是否成道,對魏國不會有任何改變。你燕少飛是否飛揚,才真正影響著安邑城的未來。朕許你在魏,沒有為你戴枷,不曾讓你韜光!”就像當年他期許吳詢,給予所有能夠給予的支持,期待的是武道的未來。他對燕少飛有不設限的期待,并不僅僅是一尊真人,一員勇將。所以他對燕少飛不設限。安邑城雄闊威武,箭樓如槍戟林立,其中軍械常備。位于安邑城東的這處箭樓,只是普通的林中一木。但頃刻之后,門洞中飛出一柄長劍,好似神龍出海,對天而嘯鳴。此劍靈動自由,坦蕩璀璨!一時仿佛沾染了天穹的霞光,卷起光彩似長長的尾羽,橫飛在天邊,燦如朱雀。魏地游俠燕少飛,愿助顧師義成道。劍名“得意”也!哪個手提木劍的稚子,不曾暢想過快意恩仇的江湖。哪個心懷惻隱者,不曾想過劍匡意氣。名滿天下的鎮(zhèn)河真君,昔年也在楓林五俠之列。凌霄閣弟子里的新一代核心,姜真君的親妹妹,也常自謂之“姜小俠”。她已經(jīng)有了自己的思考,也一直在尋找人生的道路。姜望從不會強制性地要求她做什么人生選擇,給她安全前提下最大的自由——除了讀書練字。但作為姜望的妹妹,葉凌霄的關門弟子,她也確實沒有什么困境需要面對——除了讀書練字。真正打動她的,是那一句——“所有不敬于凡人而高高在上者,必有永恒之黃昏!”楓林城所埋葬的,飛馬巷所逝去的,不就是那些不被高高在上者所尊重的凡人們嗎?她也生而為凡!若不是哥哥拼了命的努力,若不是哥哥背著她逃出去,她也是那座小城里,不被記得的名字。那時候在傾塌的私塾里,她多么害怕,多希望有誰能來拯救一切,停止災害。那時候突然出現(xiàn)的,是她的哥哥。她的大俠是她的哥哥。其他人的呢?人仗劍,是為“俠”字也。凌霄秘境里,登云臺上,姜安安抬手一指,一泓雪色已穿入云中。劍名“照雪驚鴻”。愿以驚鴻過人間,愿以雪色照人間。顧大俠,愿你成道,為天下不平鳴。在黎國,在宋國,在理國,在劍閣,在龍門書院……或起長嘯聲,間有兵器鳴!他們有不同的身份,不同的人生,但或多或少都有過與“俠義”相關的經(jīng)歷。現(xiàn)在或許被生活抹平了棱角,或者已經(jīng)很久不逞意氣之勇。但驀然回首,仍想起當初為何拔劍。當初是為何拔劍,今日就為何而鳴。“或操百業(yè),未失俠心者”,今日皆聞“義的宣聲”!顧師義在成道的這一步,舍人性,全神性,作為一個純粹的“義”的神明而存在。天下有義者,皆能證其志。天下之俠士,皆能知其心。故有此刻——“八方回響,共襄義舉”!嗡~!忽有一道劍鳴似龍吟,起自善太息河,瞬息穿越兀魘都山脈,橫蕩在高穹。一支劍柄如墨、劍身似雪、劍格如滿月的長劍,凜然高揚于空中。最有份量的支持來了。此劍名為長相思!天下之利器也!姜望的真我法身,這段時間一直帶劍在此——他沒有忘記當初帶著青雨和安安在此行舟時,那暗中窺伺的目光。倘若顧師義今日是以顛覆景國的姿態(tài)而成道,或是作為平等國高層而成道,他不會表態(tài)。他很早就懂得——正確的對立面,有時候是另外一種正確。他后來也知道,錯誤的對立面也不一定是正確,有可能是另一種錯誤!景國犯下過很多錯誤,對他個人,對這個天下都如此,但他也必須要認可景國的付出和承擔。他相信平等國一部分人確實是有理想的,但他也確切地被平等國的另一部分傷害過。他不認為平等國是救世的良方,他從來都沒有認可過,也一再地拒絕招攬。于顧師義,當初顧師義第一次在平等國手里救下他的時候,重玄勝說名聲難盡信,不知其人忠奸,要謹慎小心。他彼時就說過——只有一面之緣,不敢判斷,更不愿猜疑,且行且看,盡力還報!今日顧師義已經(jīng)借姬玄貞之刀、應江鴻之劍,徹底斬殺了人性,要成就純粹的以“俠”為格的神祇,一似遠古人皇和上古人皇所立的五方尊神,是去人格化的神明,只為俠義而生,為天下蒼生而立。他實在沒有不支持的理由。他也曾仗劍鋤惡,他也曾鳴不平,斬不義,誅不仁。他也恩仇必報,快意人間!于己,顧師義曾有他面對平等國的那一次援手,有相贈《風后八陣圖》之誼。于天下,他認為世間應有天公存!就像太虛道主的存在,最大程度上維系了太虛幻境的公平。顧師義若真能成就代表“俠義”的神明,則那些視蒼生如螻蟻者,也當自警其過,自審其行。這是有利于億兆凡人的事。長相思愿為此鳴!……天公若在,俠不必存。天公已滅,故有俠生!伯魯高揚“天下大公,萬類平等”的旗幟,燃火于隕仙林,舉殘軀于世間——確然的被顧師義看到了。不平而鳴者,沒有辦法當做看不見。他出手支持的,并非是平等國的李卯,甚至不是伯魯,而是“天公”的精神。是伯魯在天公城豎立起來的理想。義為公也。他的路在這里。他的理想今述盡。他來救伯魯,也是捍衛(wèi)他的道!以身為龕,奉義百年。一朝證道,天下響應。此時此刻,天下義士,共襄義舉。舉世矚目的海上戰(zhàn)場,于正午燃燒著黃昏。天公城的殘骸,點燃了俠義的神靈。無盡絢爛的晚霞中,顧師義的神軀在凝現(xiàn)。諸神的黃昏為祂冠冕,永恒的俠義為祂精神。這是一場盛大的躍升,關乎于超脫和永恒,所有人都是觀禮者!祁問仍然站在他的船頭,葉恨水坐在他的樓中。再沒有其他齊人強者來海上。齊國保持了沉默!臨海郡天府城的城樓,身披戰(zhàn)甲、英姿颯爽的姜無憂,和一身常服倒提紅槍的姜無邪,并排站在這里,眺望遠海。“東海說起來真是福地。”姜無邪感慨道:“軒轅朔、覆海、皋皆,現(xiàn)在還有一個顧師義,道歷新啟以來,此地已經(jīng)有四次沖擊超脫的歷史,堪為現(xiàn)世第一。今為我大齊所有,又怎能說不是天命所歸呢?”姜無憂看了看他陰柔俊美的臉,沒有說話,又看向遠海。這里是絕佳的觀海臺,萬里碧波,一片紅霞,世間之美景,無過于此般顏色。一尊超脫的躍升,是如此壯麗恢弘。其時靜默,而后有聲。姬玄貞的聲音——“說一些自以為是的話,講一些似是而非的理,經(jīng)歷一些不算風雨的風雨,就自覺偉大而欲成偉大?”“你顧師義承擔過幾斤幾兩的責任?算你兩百年每天行俠仗義,件件樁樁都公平,你又能管了多少不平事,救得多少不幸人?你殺過幾尊天魔,誅過幾尊天妖,為人族血戰(zhàn)過幾回?”“凡人,凡人,口口聲聲凡人。沒有超凡的犧牲,哪里有平凡者生存的土壤!保護現(xiàn)世的是景國,鎮(zhèn)壓萬妖門的是天京城,不是你顧師義!”“今日敢攔我刀鋒,試圖援救平等國孽賊,已犯我中央帝國之刑律。論罪當死,論法不恕!你要證超脫?”大景晉王搖身有萬丈,海水沒其膝,大手一張,直接探入那絢爛晚霞中,抓皺了這天幕:“景國不允許!”滋~滋滋!晴空之上,電光萬里。絢爛晚霞之中,浮現(xiàn)一顆顆鐵銹般的黑點。好似水中群礁,頑固不化,摧浪為花。那是姬玄貞斬碎在永恒黃昏里,叫顧師義吞咽的【道質】!顧師義借姬玄貞之刀,吞黃昏而成神,也吞下了這難以消解的苦。當然在躍升超脫的過程里,難免有千劫萬難。顧師義也早就做好了面對的準備——無非是交鋒,無非是戰(zhàn)斗。天下義士予祂的支持,不斷填補祂的神意,足能令祂忍受痛苦,填補缺漏,慢慢消化這些雜質。但姬玄貞既然已經(jīng)表態(tài),顧師義的敵人,何止一人?晚霞里的異色,何止鐵銹?在那密密麻麻浮沉的黑點里,又流動一抹蒼青色,乍見飄飄如系帶。“你的俠是狹隘,你的義乃小義!天下不平,何須你救?諸神隕落,不必回魂!”緝刑司大司首歐陽頡已歸返,回身的他,拿出一枚鑄鐵劍令,如豎墓碑般豎立于晚霞的海:“不必成為什么末日的神明了,迎接你自己的末日吧!”此碑立而使黃昏定。劍令正中一個巨大的“緝”字,散開來變作無數(shù)條蔓延在黃昏里的鐵鏈。黃昏中蒼青的顏色,便是這些刑鏈所帶來。它們看起來很像是法家十大鎖鏈里排名第二的【天網(wǎng)恢恢】。但又不是純粹的法的力量,同時鐫刻了道的刑紋。是法家力量在道國的演變,也是中央帝國的緝刑之權。歐陽頡以法家排名第二的鎖鏈為基礎,煉成這道緝刑司獨有的刑鏈。此刑鏈上縛王公,下鎖走卒,限制天權。顧師義的神軀還未凝成,已經(jīng)先被鎖鏈捆縛!祂的神權還在把握的過程里,就已經(jīng)先被禁錮了!又有一只拳頭,在黃昏中轟出一道空白的路徑。錦衣武服的姬景祿,已經(jīng)躍身在此中:“什么俠義自求,超脫永證。還不是竊奪諸神黃昏的遺產(chǎn),要靠天下人的支持?你若要以此永證,愚以為……德不配位,功不能成!”武道宗師,黃昏不染。鐵扇一開,扇飛霞光。他不論顧師義的對錯,只說顧師義的躍升,他認為這不是圓滿的修行。即便景國不出手,顧師義成功的機會也不大,但景國必須要抹掉那存在的可能,不叫神話發(fā)生。他在一望無際的黃昏里奔行,擊潰顧師義一次次試圖掙脫而復起的霞光。黑點,青線,白痕,紅遍一片天的晚霞,被肆意地涂抹和妝點。永恒的黃昏竟然如此斑斕!而應江鴻并不言語,他只是目視著這一切,看到了永恒的盡頭。他握住那柄代表南天師的劍,十分平靜地一抹,自下而上,一劍劃過——轟隆隆!轟隆隆!天馬高原上撐天的光柱,一瞬傾塌無煙塵。永恒的黃昏,在這一刻竟然失去了永恒!無盡絢爛的晚霞,就此被撕裂了!顧師義的神軀,本已經(jīng)凝現(xiàn)了頭顱、四肢和軀干,卻于這瞬間又分開!分裂的神軀幾次試圖合并到一處,卻無法自控地越來越遙遠,其身之隙,裂如長河。在最后的一聲裂響里,又復潰散為晚霞,歸于黃昏中。好似長河萬萬里,天馬流沙,黃河滔滔。這是最后的末日,永遠的黃昏。顧師義戴上諸神黃昏的冠冕,凝聚“義”的道痕,在東海一躍,將成義之神明。天下義士支持,諸方大國默許……景國反對!!!遂不能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