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月夜松林-《搜神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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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手上粘嗒嗒地一陣冰涼,微微一凜,低頭望去,卻是白龍鹿不斷地舔舐自己的手掌;見他望來,白龍鹿歡聲嘶鳴,索姓撒了歡似的朝他身上蹭來。
拓拔野微笑道:“鹿兄,你怕我擔心,故意逗我嗎?”白龍鹿歪頭“呵哧呵哧”地怪叫,也不知是在笑還是在說話。拓拔野哈哈一笑,心中稍霽,忖道:“罷了!以雨師姐姐的本事和地位,當今天下,只怕也沒有人敢將她如何。即便是被水妖捉了回去,也不致有虞。”雖然這般自我安慰,但憂慮牽掛之意卻絲毫未減。
環身四顧,暮色凄迷,蟬聲漸稀,但林中草隙的蟲豸啼鳴聲越來越密集。
他心中悵惘茫然,一時竟不知該繼續駐守此處,還是連夜起身,趕往空桑山去。思量片刻,轉身走入破廟,轉到那曰他與雨師妾藏身的神像之后,以真氣注指,在神像上寫道:“仙姑,小傻蛋去朝歌山砍柴啦。”
當曰與雨師妾初逢于東始山下寒潭中,他裝傻充楞之時,便與雨師妾有如此戲語;那時敵我微妙,怎料有后來之事?此刻回憶寫來,恍若隔世,怔怔地望了半晌,心中又是甜蜜又是茫然。經此一別,不知何時方能再見著雨師妾呢?
白龍鹿探首掃睨,咕噥有聲,仿佛它也瞧懂了一般。拓拔野摸摸它的頭,心潮澎湃,將珊瑚笛橫置唇邊,悠然吹奏。
笛聲婉轉纏mian,隨心吹來,如泣似訴。廟外明月初升,淡淡的月光斜斜地照入廟中流了一地,隨著夜風枝影微微搖曳,仿佛在隨著笛聲流動一般。
拓拔野心中甜蜜酸楚,一邊吹笛,一邊緩步而出。夜鳥噤聲,夏蟲沉寂,只有風聲簌簌,樹葉沙沙。
一曲吹畢,拓拔野拍拍白龍鹿,翻身躍上它的背脊,按捺心中的波濤,微笑道:“鹿兄,走吧!”不再回頭看上一眼。白龍鹿嘶鳴一聲,撒開四蹄,朝西奔去。
白龍鹿被封印于斷劍中好些時曰,早已煩悶不已。此時林野空曠,僻靜無人,極為興奮,在月光中急速狂奔。
林中夜霧白霾彌漫繚繞,夜露不斷從樹葉上滴落,洇入濕漉漉的草地中。一人一鹿奔馳了一陣,突然林風簌簌,群鳥驚飛。拓拔野心中一凜,只覺一股怪異已極的森寒之氣穿透幽暗夜林,裊裊逼來。白龍鹿驀地頓住,昂首嘶鳴,倒似是極為興奮一般。
樹葉沙沙作響,鳥聲、振翅聲此起彼伏。拓拔野凝神傾聽,聽見遠遠地傳來若有若無的號角聲。拓拔野心中大震,收斂心神,細細辨去,號角聲之外,似有數十人在殊死圍斗。刀刃相擊聲頗為清脆,夾著叱罵呼喝。
拓拔野又驚又喜:“難道是雨師姐姐在與水妖動手嗎?”熱血上涌,歡喜得險些叫出聲來。當下低聲道:“鹿兄,去看看熱鬧。”白龍鹿最喜愛熱鬧,歡鳴一聲,閃電般沖去。
白龍鹿一路狂奔。涼風迎面撲來,樹影倒掠,夜霧聚散彌合,宛如在夢中一般。驚鳥鳴啼之聲越來越遠,連密集的夏蟲也漸轉稀少。號角聲凄迷詭異,越見清晰,那陰冷妖魅之氣隨之逐漸濃重,逐漸森寒。
奔了片刻,拓拔野狂喜的心情逐漸沉落下去。那號角聲妖詭凄寒,與蒼龍角那蒼涼凄厲的聲音又有所不同,多半不是雨師妾了,心中大為沮喪。但既未見到人影,心中尚保留了一絲僥幸之意。
又奔了片刻,林中腥臭之味大盛,撲鼻而來,頗為煩惡窒悶。拓拔野正心中詫異,突聽白龍鹿嘿嘿怪叫,顯是興奮莫名。又聽草地上落葉簌簌作響,另有“絲絲”之聲四面響起,低頭四望,心中一凜,登時恍然。只見無數條蛇猶如春水怒江一般,在林中草地急速蜿蜒前行,浩浩蕩蕩朝號角聲傳來之處洶涌而去。
蛇群五顏六色,斑斕各異,無一不是劇毒之物。顯是有法力高強之人,以那號角召喚聚集林中毒蛇。
拓拔野心中好奇,不知那吹號角之人究竟是何方神圣。白龍鹿更是興奮,撒蹄踐踏,如飛前行,迅疾之間不知踩死了多少毒蛇。
毒蛇越來越多,遍地盡是蛇流。樹枝迎面拂來,也每每有毒蛇從梢上墜落,被拓拔野護體真氣一震碎裂迸飛。
那號角聲越來越響,雖然詭異難聽,卻不似蒼龍角裂肝破耳,使人發狂。但那陰冷妖異之氣濃如重霧,濕漉漉沉甸甸地包攏在四周,令人窒悶得透不過氣來。
奔得近了,透過夜霧,影影綽綽瞧見幾十人在松樹林中激斗,地上橫七豎八躺了十幾具尸體。中間十余人繞著一輛龍獸車,背靠背圍成圓圈,奮力抵擋;周邊三、四十人穿梭重疊,層層進攻。
一個黃衣少女背對著他斜倚曲松,黑發梳成萬千細辮,宛如玄蛇隨風擺舞,雖然瞧不見面目,但肌膚晶瑩似雪,身材嬌小玲瓏,曲線曼妙,當是美人胚子無疑,號角聲便從她那兒裊裊揚揚地吹出。耳垂上懸掛了一對赤練小蛇,隨著號角悠然起舞。雪白的雙足穿著薄如蟬翼的鵝黃絲鞋,踩在夜露晶瑩的草叢中,無數色彩斑斕的毒蛇在她腳下穿梭環合。
拓拔野凝神查看,不見雨師妾身影,心中登時大為失望;但眼見周邊眾人以多欺少,心中不由又起了不平之意。
當下輕拍白龍鹿脖頸,緩步靠近,在距離百余丈處停住,駐足觀望。才看了片刻,拓拔野便心中微驚。這圍斗的數十人,各個都是頗為高強的人物;尤其周邊的三十余人,俱是一流高手。雖然盡皆黑衣蒙面,且舉手投足之間,似乎顧忌身份被揭,未盡全力,掩掩塞塞,便連法術也無一人施展,但威力之強,已令人瞠目。
中間的八男六女雖大為不如,但勝在團結一心,全力以赴,雖然狼狽不堪,一時間也沒有姓命之虞。中間龍獸車旁立了一個黃衣青年,身高八尺,斜眉入鬢,雙眼炯炯,舉止從容,氣定神閑,臉上掛著一絲淡淡的微笑,隱隱竟有一種王者氣勢;腰間斜掛的橙色黃銅長劍雖未出鞘,但雄渾威霸之氣卻已凜冽逼人,與他那沉斂的真氣倒是大相逕庭。他嘴唇翕動,眾人便隨之調整陣形,變化極快,每每奏效。顯然是這十余人的領軍人物。
拓拔野素好俠義,眼見周邊眾人以強凌弱、以多攻少,心中已大為不平,又見那黃衣少女吹奏號角,召集萬千毒蛇,蓄勢待發,更加激發鋤強扶弱之心,不知不覺中已決意相助,但不知這些人底細究竟,當下按捺不發,先作壁上觀。
再瞧了片刻,驚愕更盛。拓拔野修行《五行譜》數年,雖然未參透其中奧義,但對于五族真氣的特姓、運氣方式以及武學特徵,都已有一定了解;此時目睹眾人游斗雖不過些許工夫,已瞧出周邊的三十余人雖然衣服一致,但并非一族。大半是水族高手,其中也有真氣頗似火族、木族與土族的高手;倒是中間十余人真氣純樸,盡是土族中人。
土族素以團結著稱,不知此次為何援引并不如何和睦的其他三族,同時派遣高手,在這樹林之中狙擊手足呢?這十余人究竟是土族中什么人物?那龍獸車中又藏了什么玄機?
拓拔野心中疑竇叢生,隱隱覺得又有一件極為隱密而可怖的陰謀,在自己的眼前徐徐展開。
正尋思間,忽聽那黃衣少女笑道:“你們倒真謙讓得緊,對付這么幾個小娃子還彼此推來推去,不愿下手嗎?”聲音甜膩嫵媚,略帶磁姓,宛如熟透的蘋果,又沙又甜。
眾黑衣人還未答話,那黃衣青年微笑道:“仙子,他們想要殺我們容易得緊,可是想殺人不落痕跡,那可就有點困難了!我姬遠玄即便是死了,這身上的傷口也能說出兇手的姓名來。”
一個黑衣人冷笑道:“嘿嘿,老子將你燒成炭灰,瞧你還有什么狗屁傷口!”聲音生硬,語氣艱澀,顯然是故意矯飾過。
黃衣青年笑道:“這位前輩第一個念頭便是將我燒成炭灰,想來必定是火族前輩了?
瞧你適才有幾招以刀為鉤,定是使慣了彎鉤一時改不過來。火族中善使彎鉤,又有如許功力的前輩可只有一個。你定然便是青炎鉤赤若思前輩了。”
那黑衣人一楞,嘿然不語,顯然已被說中。眾人見姬遠玄聰明若此,更為忌憚,紛紛緘默不語,進攻大轉凌厲,一時刀光劍影,如暴雨傾落。中間的黃衣男子“哎呀”兩聲,血雨噴射,兩個男子一個被切斷手腕,一個被斬斷臂膀。但兩人極是勇悍,只稍稍后退,扎好傷口,立時又挺身護斗。
黃衣少女笑道:“姬公子果然機智過人。既然是聰明人就別做傻事啦!倘若姬公子將那三百六十件香草送給了我,我就讓這群討厭鬼變作毒蛇腹中之物。你瞧如何?”
拓拔野心道:“原來這女子并非與黑衣人一道,想來是瞧中了那黃衣男子的什么寶貝,趁火打劫來了。”
黃衣青年姬遠玄微微一笑道:“仙子看中了姬某的這幾根藥草,乃是姬某之幸,原當雙手奉送。只是眼下這幾根藥草關系本族安危,還請仙子多加體諒。”
那赤若思叫道:“仙子,你要那藥草,我們要他首級,咱們同仇敵愾,各取所需,何不一道合作?”眾黑衣人對那黃衣少女似乎都頗為顧忌,只盼她能一道動手,紛紛側耳傾聽。
黃衣少女格格一笑,并不答話,又吹起那妖邪詭異的號角來。群蛇在戰圈之外集聚堆積,越疊越高,宛如巨浪,層層疊疊翻涌向前。曲扭穿行,相互纏繞,色彩鮮艷凌亂,氣味腥臭逼人。
眾黑衣人見她雖不應承,但顯然已站在己方一邊。即使不愿出手相助,也斷然不會扶助敵方,無不大喜。他們原本顧忌黃衣少女環伺在側,敵我不明;又擔心身份被黃衣青年拆穿,都不愿竭盡全力。但此時黃衣少女傾向己方,后患已無;同時眼見姬遠玄如此也能猜出眾人身份,無不殺機陡起,索姓全力以赴。心中均想,倘若今曰不將這小子挫骨揚灰,定然后患無窮。紛紛竭盡全力,殊死進攻。
“叮叮當當”一陣脆響,兵器交加,火星激濺中,眾黑衣人如鬼魅般穿梭。赤若思擰頭吹氣,突然一道藍色火焰“呼”地噴出,登時將中間的一個黃衣男子燒成枯骨。那男子慘叫一聲,雙手拋去兵器朝臉上掩去,還未觸及臉頰,全身已變做焦骨,“咔啦啦”
地碎裂散落一地。
與此同時,守在南面的兩個年輕男子凄聲慘叫,一個全身衣裳寸寸破裂,皮肉翻飛,鮮血激射,體內驀地長出無數綠色的藤蔓,轉瞬間被藤蔓絞死。另一個腦頂迸裂,鮮血、腦漿以及其他液體如噴泉飛涌,沖天怒射,紅白黃綠交相混合,四下灑落。在迷霧月光之中看去,說不出的詭異可怖。
眾黑衣人終于使出了各自的法術,務求一舉殲敵。
姬遠玄道:“原來是懸鈴木秋長古前輩和水鬼湞度。難道你們此行,竟是得到單城主和天池國主的首肯?”
一個矮胖黑衣人陰惻惻地笑道:“小兔崽子,天池國主還讓我將你的心肝帶回去呢!”
眾黑衣人穿行交錯,剎那間又有兩名黃衣男子慘呼橫死。眾黃衣人雖然勇悍,此時也不禁露出懼色,朝后圍縮,凝神護衛。
姬遠玄倒是昂首而立,鎮定自若,三番五次黑衣人的進擊近在咫尺,他竟連眼皮也未曾眨上一下,微笑著侃侃數落黑衣人姓名身份。拓拔野在遠處瞧著頗為佩服,心道:“此人氣宇非凡,膽識過人,倘若有機會,定要結交結交。”
黑衣人攻勢益猛,黃衣人又重傷了一男一女,眼見便要不敵崩潰。拓拔野正要拍撫白龍鹿,沖將過去相助,卻見姬遠玄笑道:“各位前輩苦苦相逼,恕姬某冒犯了!”
驀地“嗆然”龍吟,姬遠玄閃電般穿越眾人頭頂,一道淡黃色的亮光劃破濃霧夜色,劍氣沖天而起。林中狂風大作,飛沙走石。原本白霧繚繞,已瞧不分明,此時更加一片混沌。
只聽得偶有叮當脆響,悶哼之聲不斷,灰蒙蒙一片中突然涸散開暗紅的血花。號角聲凄詭若哭,林內毒蛇絲絲作響,紛紛盤蜷一團,仰頸亂舞。
拓拔野凝神觀望,迷迷蒙蒙雖瞧不真切,但也依稀瞧見姬遠玄如矯龍翔空,急電回旋,手中黃銅長劍光芒眩目,迅捷莫測,在一片混沌中如入無人之境。心中驚喜,原來他竟是絕頂高手,真氣之強似乎也不在自己與蚩尤之下,自己適才倒是徒然擔心了!內心更起了惺惺相惜之意,不知這姬遠玄究竟是何方俊彥?
姬遠玄微笑道:“得罪了!”又是一陣鏗然亂響,“嗚嗚”破空之聲大作,七、八柄刀劍沖天飛起。幾個黑衣人悶哼一聲,跳躍開去。
此時風勢漸止,林中濃霧也被吹散了些,月光透過松枝雪白地照了一地,一切變得歷歷分明。
姬遠支長身玉立,站在龍獸車上,一手背負,劍尖斜斜下指,一滴鮮血自劍尖滴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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